默雷(五)

一九六六年八月五号,《我的第一张大字报》拉开了轰轰烈烈文化大革命的序幕。接着,“三家村”出了台,学术权威、高级知识分子被扣上所谓的“牛鬼蛇神”和“反动学术权威”帽子,被“揪”了出来。方华的父亲首当其冲被卷了进去。给方华的父亲戴了一顶“黑作家”的“文明”帽子,他的作品也被绳子穿起来,成串地挂在墙上。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糊了满墙。不久,便莫名其妙地被关进了监狱,说是地主阶级要反攻倒算。三个月不许家属探望,三个月之后,当方华的妈妈去探望时,出现在窗口的是一个长头发、长胡子,满脸污垢的脑袋,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夫妻竟没有认出来这窗口的脑袋是哪一位。

方华爸爸先开了口:“他们让你来的吧?我在这儿挺好,别惦记,好好照顾孩子,注意自已身体。”

方华的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如淌不尽的小溪,蔌蔌地流着……,她在去探望之前曾想过,三个月了,人肯定瘦得不成样子,脸色也一定难看,可她却不曾想到出现在她面前的活脱脱一个“华子良”的面孔。带去的日用品和一盒饭菜被看守翻了个底朝天。

方华的爸爸不知道,这三个月里自已的老伴也在受着审查,并勒令她和丈夫划清界限,揭发问题和“罪行”,她的回答总是那几句话:“我只知道他参军入党,背叛自已的剥削家庭;采访写作,歌颂社会主义,别的我不知道”。弄的造反派们也没办法。于是,方华妈妈也被隔离。

当年,弟弟八岁,小妹妹才一岁。方华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爸爸妈妈被关起来后,每月每人十五元的生活费,方华是十六级演员的工资,加在一起才七十几块钱,她第一次当家理财,一时间弄得手忙脚乱,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从来没有做过饭的方华,现在全家人的饭都要由她来做,一顿生一顿糊地也凑合了。最让她发愁的是,小妹吃不了她做的饭,只能喝粥。按说,小妹该喝点奶,可是买奶粉的钱方华拿不出,只好顿顿给她喝粥。方华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煮一大锅粥,先喂小妹,同时照顾弟弟吃饭上学。那时,不许爸爸妈妈回家,但是,可以送饭,所以,方华要给关起来的爸爸妈妈送饭。还要按时上班,时间实在是不够用,所以,方华经常是吃不上饭,几个月下来,身高一米六二的方华体重只有三十六公斤。因为不让讲话,方华每次都默默地把饭递进窗口,看守把小小的饭盒也搅个底朝天,好像真能找出个纸条什么的“罪证”。

每次送饭,方华看到的总是爸爸妈妈那爱怜、关切的眼神,妈妈有时趁着接饭盒轻轻拍拍方华的手,方华懂得,这是妈妈在鼓励自已要撑住,便会意地点点头。(那种情景,十几年后回忆起来真像是做革命事业的地下工作者。)方华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一是怕看守训斥,对爸爸妈妈更不利;二是怕爸爸妈妈伤心。十七岁的方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懂得了忍耐,懂得了克制,也懂得了自立。

接下来,便是革命造反派们一批接一批地到方华爸爸的祖籍、山清水秀的江南小城——溪城去“外调”,去方华爸爸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去“外调”。一调就是一年多,他们觉得该“调查”的已经查的没什么可查了,自已也大饱了口福和眼福,“任务”总算圆满完成,方华的爸爸作为“可以改造好的知识份子”从监狱放了出来,但是,还是不能工作,有人来通知,说是组织决定:要全家到农村插队落户,改造思想,重新做人。于是,方华的爸爸举家迁往清水县清水公社宝清大队。

方华爸爸的“问题”神速地传到了文工团,她在一夜之间戴上了“黑帮子女”的帽子。从主要演员的位置撤了下来,人们如同躲避瘟疫一样躲着她。一切演出都没有方华的角色。舞蹈队长找她谈话,说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要和父母划清界限,让方华在劳动中改造世界观,分配方华打扫整幢楼的楼道、楼梯和厕所卫生。

疲惫不堪、心力憔悴的方华在下班的路上碰到了张弛。他好像是有意在等方华,方华沉默寡言已成了习惯,也是怕连累张弛,所以,仍是头也不抬地往前走。

“方华你上班要倒两次车,每天来回四趟,太辛苦了,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方华听到张弛的话真想哭出来,要知道,在这没有一个人敢和自已说话的时候,能听到这么关切的声音,对方华而言是多么重要,又是多么感动!

“你父亲的作品我几乎都看过,我认为根本没有反党的内容,你要相信群众,相信党,会有一个正确答案的!”张弛诚挚地说。

方华停住了脚步,直楞楞地看着张弛,在那个年代,人人自危,敢于说出这种话的人,可谓“英雄气概”。

“人言不是史,人言不足畏。现在你要挺住,不要被现在这点坎坷击倒,心里憋闷,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对我发泄好了。渲泄内心的苦闷也是一种解脱。”

方华静静地听着,眼睛湿润了。委屈、感激交织在一起,撞击着一颗受伤的心。在方华的眼里,张弛是这样亲切,又善解人意,这样理解自已……。

自那以后,方华常常看到楼梯提前被人打扫过了,但是楼道仍要打扫。方华心里清楚,这是张弛。他的心那样细,楼梯不好扫, 但是却占劳动量的一多半,不能全干完,否则,看不到方华干活,又会有人找毛病了。他在悄悄为自已减轻负担。方华怕,她怕张弛的行动被人发现,会因为自已而连累他,同时又被张弛的所作所为而感动,她心里明白,张弛是在冒着政治上的风险帮助她。张弛可是入党的重点培养人,又是文革领导小组的组长……。想到这儿,方华不禁紧张起来。

预料之中的事终于发生了,给张弛的大字报在食堂的墙上挂了出来,《蠢蠢欲动的阶级异已分子--张弛》赫然醒目。

白桦神经兮兮地对方华说:“还写你了,说是你把他拉下水的,他和你同流合污”。

在逆境中,这对曾经感情有过磨擦的朋友自然地又拉起了手,心心相印,这对于方华是最大的安慰,因此,对朋友的感激之情一直延续了许多年。

方华惊呆了,虽然她有思想准备,也在预料之中,但是方华还是被打懵了。她有一种负罪感,认为是自已害了张弛,她的思想压力一下子高达顶峰,压抑了许久的委屈、痛苦如倾泄的山洪尽情地流淌,只有如注的泪水,却是无声的哭泣……。回顾一下我们身边的人或发生的事情,也许更能加深对“一默如雷”四字的理解。那些哗众取宠的人,那些信口雌黄的人,那些巧舌如簧的人,他们的言语往往如同河中的泡沫,在气味尚存之时,就迅速地消失了。而那些埋头工作,沉默无语的人,却留下了自己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在人们的耳际滚响不息。

方华没有失去理智,她明白,哭的权力她也是没有的,在那些人的眼里,哭,意味着反抗,意味着对现实不满,意味着反党。

“别理这茬儿,你我都没有历史问题,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张弛坦然地对方华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们?方华思忖着张弛的“我们”两个字,是逆境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还是共同的思想基础使他们有了共同的命运?一时间方华理不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方华对张弛的崇敬在患难中已变成了依赖、变成了不可替代的精神支柱。

一下公共汽车方华就看到张弛,他仍是那么洒脱,仍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已。

“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方华十分歉意地说。

“哪儿的话,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乐趣,有一种人他不整人就过不了日子,你别多想。”

间隔了许久,方华看到一向落落大方的张弛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方华以为张弛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催他说:“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别有什么顾虑,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挺得住!”

张弛的眼睛看着马路对面的报亭说:“昨天,他们找我谈了,问我是要女朋友还是要党票,我来不及征求你的意见,说两者都要,你生我的气吗?”

方华紧张得连自已的呼吸都听得见。说是突然也不突然,这个问题在方华的潜意识中早已形成,只不过今天把这层薄纱撩开了。

“你是不是同情我?如果是同情,你为什么把自已害的这么惨?”方华也不知道自已怎么说出了这番话,也许是本能的保护意识吧。

“方华,不要欺骗自已,我认为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我一直都没有向你表达我的感情,那是因为我认为你是舞蹈天才,有光明的前途,我不想因为感情问题干扰你的发展。舞蹈生命又是那么短暂,我不想为了自已的感情而影响你的前程。”

“那么,你认为现在可以了?现在我是黑帮子女,是人人都不敢沾边的人,你可以当我的救世主了,对不对?”

方华一口气说出了自已都不知道该不该对张弛说的话。

在这种心态下,方华的冲动也是十分正常的,张弛这样想着,他知道方华这么年轻,能够挺得住常人难以承受的思想压力,已经很不容易了,她现在的心态是认为自已是黑帮子女,社会地位比别人低一头,这种自卑感是阻碍她振作起来的重要因素,要帮助她冲出这种氛围,坚强地面对现实,增强克服各种困难的勇气,成熟起来。

“你错了,方华,你为什么这样看自已?我说过你爸爸没有问题,这一点你作为他的女儿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我相信将来会有一个正确的结论。所以你根本就不是什么黑帮子女,你是优秀的舞蹈演员,看你,功都不练了,你要不要事业了?你想颓废下去吗?拿你的青春作赌注?”

一番许久没有人对她讲过的话,像一磅重锤敲击着方华那冷却的心,他们相视着,沉默着……。

张弛帮方华料理完家务,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方华送张弛回单位。华灯初上,街上稀稀落落几个行人,一阵冷风吹来,方华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自主地往张弛身边靠了靠,张弛把自已的外衣脱下来,披在方华的肩上,同时把方华拥向了自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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