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楼前的香樟树
□刘昌武一担架车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我仰躺着听到厚实的门被轻轻打开,走廊的空气里,站满家属望眼欲穿的鼻息。从外科楼到病房楼有很长一段路,几乎贯穿整个院区。担架车陡然暴露在阳光下,眼前一片白。家人用衣服盖住我的脸,九月的阳光,干净而强烈,隐约能看到输液瓶的影子在颠簸中摆动。到了,快到了。有声音很好听的女护士轻声说。一片浓密的阴凉铺展过来。烈日下的树阴格外宽广,眼睛和鼻孔一下子舒展开来,虽然蒙着脸,可我再清晰不过地抓住了树木的气息。是香樟。我肯定地说。我闻到了樟树叶子在烈日下迸开、生长的香气。说得对。弟弟说,鼻子怪好使。二一动不动地仰躺在病房里,药液像初秋大山深处的滴滴山泉,在规划好的轨道里掉落进疼痛的血管,竟然不自觉有泪溢出眼角。早已过了动情的年龄,心眼儿比脚后跟的肉还死性,一时疑惑自己的失态,不知医学上有无泪失禁之说。痛到极处,便是悲伤,所有的悲伤都源自疼痛。可我不痛,麻醉的人是没有痛觉的,我应该是在潜意识里,为被金属戕害的完整肉体而伤心吧。我想看看外面,看看病房外熟悉的日常。我想看看被推来病房时途经的香樟树。其实我认识香樟的时间并不长。在辽阔的中原大地长大生活,眼中更熟悉的是杨、柳、槐、榆等北方树种,甚至能手拿把攥地说出其习性和花期。香樟深植并生长于江南和西南,中原罕见,后来移植的多了,才慢慢熟悉起来。常绿的香樟,树冠广展,枝叶繁盛,成为中原绿化树、行道树甚至庭荫树里的新宠。我喜欢香樟独有的气息,在江南古镇的一处豪宅里,曾见到过一棵参天古樟,形如巨伞,将立体的庭院尽揽怀中。古宅里一件雕琢精细的樟木柜子让我盘桓良久,樟木特有的纹路,像是大有文章,人们遂在“章”前加了一个“木”字作为树名,“樟树”的底蕴越发厚重。但我暂时还不能离开病房去看香樟树。每天遵医嘱输液、换药,吃不咸不淡的流食,细数日出日落,看天花板上面无表情的长明灯,直至在灯光下昏昏睡去。生活,除了死,其他都是擦伤。我了解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它的振动和运行,它的亢奋和低落,我对它们充满信心,只是不如医生更熟知其构造和负荷,以及它的衰老和病理。值得忧虑和必须面对的,是管床医生告诉我,三四天之后基础麻醉的药力将会像绿皮火车一样缓缓驶离,我的病躯会像一座被舍弃的车站,空旷的疼痛没有任何着落和抓手。管床医生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我昵称他翔哥。每次帮我换药后,他都会在我身上轻轻拍两下以示完工,而我捕捉到的是安慰和鼓励,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手的灵活和温度。我在手术床上接受麻醉时,翔哥轻轻揽住我的身体,整个手术过程他就在身边无声地支撑着我,让我在忐忑中坦然面对刀具的锋利。我能感受到刀在皮肤上划过,冰冷的金属此刻竟变得温热而柔软,在熟练的探究中剔除我急于摆脱的病变。我清晰地记得翔哥身着新绿的手术服,是香樟叶子的颜色,散发着温润的光。有时我会在楼道里走走,将躯体的疼痛,从走廊的这头位移到那头。我想用自己无着的手,摸遍这整栋疼痛的大楼。但我仍然抗拒换药。不是所有的疼痛,都配合抚摸。三从病房可以夹角很小地看到那几棵香樟树。我总是歪着头站在窗前,看到香樟蓬勃的树冠,新生出的叶芽在烈日下红得发紫,根根挺立映射着秋日的阳光。终于可以走出病房,到楼前的小广场自由活动了!站在宽阔的树阴下,香樟熟悉的气息覆盖满身。一张青石桌,四只青石凳,招揽着凉爽和就坐的诱惑。香樟的气味是独特的,能驱蚊蝇。樟树还可以提制樟脑,制作成通体洁白的樟脑丸,我们称之为卫生球。阳春三月,母亲会在衣服换季时,把我们的棉衣、毛衣毛裤等清洗打理干净,码齐放在衣柜里,并在柜角或衣兜里放上几粒卫生球。大多数虫子和小动物对卫生球强烈的樟脑清香避而远之,从而防止衣物被虫吃鼠咬。可等到寒风又起,我们打开衣柜里的冬衣时,却发现卫生球变得像米粒一样小,有的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说,卫生球被虫吃了。长大后才明白,是樟脑直接变成气体,挥发掉了。卫生球的威力远非如此。我曾在儿时的树阴下用卫生球画了一个雪白的圈线,靠气味寻路的蚂蚁在圈内左冲右突,闻到樟脑的气味即迅速折返,最终迷失累倒在白色的禁锢中。四我每天都会在香樟树下盘桓上一段时间。有病友偶尔也下楼小坐,伤痛拉近了沟通的距离,平添了聊天的欲望,大家一致认为,病房前有这几棵香樟树,真好。一棵最大的香樟树,眼前的主干上悬挂着一块绿底白字的铭牌。说香樟可祛风湿,行气血,利关节,其性温味辛,可入肝、脾、胃三经,等等。同一物事,站位不同,解读出来的内容竟大相径庭。一株香樟,工业认为它通体有香气,可提制樟脑和樟油;木匠认为其材质坚硬美观,宜制家具和箱笼;老百姓种香樟,则是认为此木耐水淹,能驱蚊蝇。而在医者眼中,香樟就是一味药。每天和翔哥等一群年轻医护在一起,我和病友们痛并快乐着,伤口全速愈合。我会铭记这次疼痛,铭记病房楼前的这片香樟树。我还会铭记这个日夜厮守的医护团队。他们是一群青春的人,甚至女性占据多数,每天面对的是病患最隐私的部位,甚至是不堪和污秽,但他们选择这一职业并妙手解除人间苦痛,他们是最圣洁的人。就像病房楼前这一株株擅驱蚊蝇、入药祛病的香樟树,他们是人生疾苦中不可或缺的一味大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