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香引

2019.9.18

身后尽是山,隐隐约约,连连绵绵的,反正一眼望不到头就是了。

每个清晨,一下了老旧而颠簸的122路公交车,先要容自己喘一喘,车厢里的情景很怖人,噪噪杂杂的,而且那种摩肩接踵,几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琢磨,不可回味,实实是倒足了胃口。

人群之中的孤独感最是无可救药。古龙说,“真正的寂寞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一种令你发狂的空虚。纵然在欢呼声中,也会感到内心的空虚、惆怅与沮丧。”在将将四十岁的这个年纪,浮生的波澜已阅尽大半,至于孤独不孤独,有时会对着自己的影子嗤然一笑。孤独能死人不?答案真还是能的。

在一篇访谈文字里,倪匡这样谈到古龙,“也可以那么说,我和古龙经常一晚喝几瓶白兰地,喝到第二天去打点滴。”他又说道,“不过真正原因是这样的,有一次古龙去杏花阁喝酒,一批黑**社会来叫他去和他们的大哥敬酒。古龙不肯。等他走出来时那几个小喽啰拿了又长又细的小刀捅了他几刀,不知流出多少血来,马上送进医院,医院的血库没那么多,逼得向医院外面路边的吸**毒**者买血。血不干净,结果输到有肝炎的血液。”又空虚又惆怅又沮丧的古龙,终究是发了狂,所以倪匡给出了最后的结论,“肝病也不会死人,但是医生说不能喝烈酒了,再喝的话会昏迷,只要昏迷了三次,就没有命。医生说的话很准,古龙照喝不误,结果我听到他第三次昏迷时,知道这回已经不妙了。”

很可笑还是很可悲呢。一个人群之中“走投无路”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子?那日在菜市街,望着忙碌的摊贩与汹涌的人潮,倾听着异乡的喧喧与嚣嚣,仿佛一切是那么不真实,恍似刚刚完成了一次波诡云谲的穿越,回到唐,回到宋,回到马头昂昂的元与明。所有的人都在卖力诠释着自己的角色,惟独你站在那里,以一个闯入者的身份,尴尬地凝伫,或仍旧是凝伫。他们仿佛在不停地穿过你,穿过你,言笑晏晏,春风满面。

危言耸听吧,不,不,体验是最好的回声。当你背起行囊,来到一个陌生城市的时候。当你夜阑人静,一个人蜷缩在寒冷冬夜的时候。当你一次又一次醒来,仰望满天星斗的时候。你方能体会古人去国怀乡,不堪回首的凄怆。所以再去斟酌后主的词章,一如“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真是红尘十丈,种种滋味,才下眉头,上心头。

惜有戚戚焉。美国导演克里斯·韦兹执导的《更好的生活》,是一部描写非法移民悲惨生活的影片,墨西哥人卡洛斯为了让自己一家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偷渡来到美国,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妻子离开,儿子也陷入了青春期愤怒与犯罪之中,更绝望的是,有一天他用血汗钱买下的卡车被人偷了。徘徊在警署之外的卡洛斯,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助,无奈,会很轻易地打动每一个漂泊天涯的“异乡人”,便如此刻,便如此刻的你。

之后跟朋友说到那种孤寂,说到菜市街,他说这些都可以理解,人的心绪总会随着境况的变迁出而波动,可也要想想,独处有独处的好处,读读书,写写字,大凡“大家”,多是在“不热闹”中诞生的吧!道理显而易见,不消说已经都写滥了的树人公古寺抄碑的典故,也不消说太史公《报任安书》中的名句,如“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之语,自己终究是个挣扎在人世下游的俗人,一个小人物,难有圣贤的哲思,难有大智慧。倒颇喜欢这种当哭则哭,当笑则笑,不刻意不虚夸的所谓“洒脱”,古人不也推崇“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么。

然而再多的头脑风暴不管,还是先要做那只轻轻扇动翅膀的蝴蝶。重任在肩,岁月陡峭,天色蒙蒙一亮,你要马上穿衣起床,洗刷早点,然后锁好房门,扣好外套,像一个踏实的本地人那样,匆匆忙忙地走出高耸的楼群,到马路另一端,挤上老旧而颠簸的公交122路。四十分钟一过,跳下车来,停一停,喘一喘。

江淮初冬时节的小村庄里,空气之中除了微微的峭寒,最惹人欢喜的就是那种通透的清新了。穿过窄窄的弄堂,群山在后,黄犬引路,什么辗转反侧,什么羁旅漂泊,只不过是过眼的烟尘。

而旷野里的小乌白菜,有的收了,有的还没有,幽深小径像一条飘动的衣带,在枯黄的草丛中跳跃蜿蜒。还有芦苇,高大的芦苇,它们轻轻地摇曳呵,摇曳,像一群可爱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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