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 |《橡树下的诱惑》之:天涯倦旅(二)| 作者: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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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肖云要独立
武华是肖云的表哥。肖云刚来美国一直住在表哥家。肖云的爷爷奶奶是武华的外公外婆。肖云三四岁的光景,父母为离婚打得个鸡飞狗跳,把小肖云吓得直往床下躲。爷爷奶奶一脚踹开了门,指着父母的鼻子骂:“你们两个打死了,我都不想管,吓坏了我的孙女,我饶哪一个。”
父母离了婚,各自有了新家庭,添了新人口。肖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从小爱与胡同里的男孩子玩闹,今天爬树,明天上房,后天又去偷人家后院种的葡萄,在每家的门上画怪物,还装出无辜的样子。老两口可怜她没爹没娘,也不吵她,她就快蹦到月亮上去了。
武华读的北大,每个周末都来看外公外婆。那时候小肖云才七八岁,活泼可爱,缠着武华给她讲鬼故事。武华毕业通过考试,搭上了那个年代最早公派留学的船。光阴似飞,当他再回北京,那个一颠一跑的小调皮,忽然就长大了,被一个男人伤了心,整日灰头灰脸,甚至还起了出家的心。“年纪轻轻的,哭什么哭。”武华说:“揩干眼泪,把托福考了,想不想去美国?”
到了美国的肖云,在商学院的会计系拿到半奖。在教授手下改作业,一周十五小时。收入得扣除学费,留下来的只有200美元,200美元一个月,房租都不够。武华本想让她住在自己家,一心只读圣闲书。但他是有家的人。妻子汪容爱静,一开始就不高兴:“亲戚住几天还行,哪有长居的?再说了,你平时在家又喜欢裸奔,来一个外人不是坏了你的自由?”武华说,这算什么,肖云在家我当然不会裸奔。最后汪容让了步,她没有工作,钱毕竟是丈夫挣的。磨了一个月,肖云还是决定搬家。她是个明白人,不想让武华左右为难。她说:“我真的想去秋谷(AutumnValley)。”
秋谷是学校已婚研究生宿舍区,有很多的中国人,差不多就是一个中国谷。“等过了这学期再说吧。”肖云执意要走,汪容反涩了嘴。 “别担心我,我可以去金中国打工。”金中国是全市最大的自助餐馆(buffet),生意好得起火。肖云的朋友章露露就在里面打工,干一天小费加底薪能挣100多。武华还是担心:“搬到秋谷去,生活费够吗?”“怎么不够,至少我有学校的资助。”肖云有她的道理:“你看露露自己缴学费,整个暑假都在餐馆干。”
武华由她去了。他帮她买了一部车,没让妻子知道。他朋友的公司正好要卖一部旧丰田。因为是公车,开车人不是很爱惜,里程数特高,又出过车祸,单位烦了,干脆低价卖了!好在车的内部运转良好。
风呼辘辘从车窗外灌进来,像一头张牙舞爪隐形的龙。肖云满心是喜,她喜欢强风扑脸,那种汹汹的刺激。她想起那一年在北京,她坐在男朋友的摩托车上,她抱住他的腰,车在风里狂飙。
她开车找到章露露,要她帮忙介绍到“金中国”中餐馆。结果金中国不缺人,半江楼正到处找人。
“半江楼那头雄壮的母肥牛啊?”肖云问。
“对,他们背后也叫她胖瓜。”露露说。
半江楼是一家高档粤菜店,肖云刚去,什么都不熟,动作当然慢。切沙拉慢,做甜茶慢,招呼客人对答菜单更慢。老板娘没有耐心,觉得自己雇人是要立刻挣钱的,而不是花时间培训的。肖云烦躁不安,因为老板娘摇着肥如冬瓜的身子,一路滾着,滚着追着肖云,缠绵不绝的怨骂从大厅跑到厨房。
“你居然还有时间喝水,我当你是坐办公楼的白领啊?”
肖云牙一咬,头顶腾起黑的灰的烟雾。心烦意乱间,不是托盘掉在地上了,便是帐单又给错了客人。肖云算帐喜欢用心算而不是计算机,胖瓜趁机冷笑道:“还读财务的研究生呢,加减法都不清,我没去洋学堂啃过书,脑子都比你亮堂。“
对于这样的畜生,肖云横眉冷对,觉得没有必要用人的语言同她交流。
“哟,干吗这个眼神看我?”胖瓜撇了撇嘴:“我告诉你,我这是点餐店,高档!学起来要用心,一套一套都得按程序上菜,比不得你们大陆人开的Buffet(自助餐),喂猪的自助餐。”
“这头披着人皮的母狗!”学校里见了露露,肖云鼻子嘴巴全是烟,把Financial Policy Management(金融管理课)的笔记本打在课桌上:“看着吧,迟早有人要帮我剥她的皮。” 露露把金融计算器(一种财务特用的计算器)从书包里拿出来,轻声叹到:“看在绿票子的份上,就当母胖瓜是空气中的细菌吧。这两年大陆人来的多,开的自助餐抢了她的生意,她生气啊。”肖云一手翻笔记,一手按计算器:“好,好,最好把她气倒,倒进棺材里去。我昨儿真是气肿了,连这道题的Future Value(未来值)都不知道怎么算了。”过会儿,肖云又抬头笑道:我气什么气,我的Future Value(未来值)绝对比母胖瓜高。”
03
爱吊嗓子的两口子
莹雪和纪林回了家,只见客厅雪亮,一对小夫妻正在厨房叮叮咚咚。男的个子不高,偏瘦,拿着勺炒菜,病蔫蔫的受气样子,女孩却很高大,短头发,浓眉黑眼,精明、干练全都写在脸上,她切菜的速度很快,嗑嚓嗑嚓,很有气势地响个不停。莹雪没有猜错,他们正是爱吊嗓子的小文和小李。小李转过头来,一张瓜黄的脸,眉毛苦成了八字,他说:“我们也在等秋谷的空房。”
“秋谷现在是中国谷。”小文边说边看了眼莹雪,手中的菜刀依然嗑嚓嗑嚓很有威力:“反正是张家吵架,李家离婚,第二天全体人民都知道了。谁谁两口子打得鼻子都歪了,谁谁下了第三胎还是个母的,谁谁床上没反应像头死猫,老公只好流落到街上找野鸡跳舞。”
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小文收了声。一个清瘦的男人走下来,主动与纪林握手: “我叫赵伟,在生物系,我早听肖云说过你们要来。她急得不行,一个月前就开始找房子,又去教会联系家具,还邀了一帮男生帮她抬家俱。”
“这儿的小伙子谁不对肖云献殷勤,换个人试一试,你喊得动?”小文冷笑一声:“我听人说,她故意装疯卖傻谁也不想定,象猫一样玩弄着这一群老鼠。”
“肖云单身又可爱,也难怪招人喜欢。”赵伟笑道。
“可爱?”小文的声音像仙人球:“你这话可别让老婆听见,小心她打工回家把你撕成纸人儿。”
“看看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小李吐了吐气,没有把句子说完。他看起来很累很虚,像个快要融化的雪人。
“女人怎么了?”小文鼻子一哼,眼皮半抬:“辛辛苦苦打工撑起一个家,最后还遭人白眼红眼。你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的心思,恨不得摇身一变,成了单身,
碰见像肖云这样的单身,就油头粉面去唱一出桃花戏。不过呢,肚皮子饿了,身子骨痒了,又赖皮厚脸地爬回家了,像一头夹起尾巴的公狗。”小文使了劲,菜刀一剁一剁地乱响,像隆隆的鼓声,声势浩大地配合她的高音:“男人生来就是贱!”
莹雪听得耳朵辣。小文在国内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怎么看也不该像个怨妇。回了自己的房间,纪林和她都不想说话,时差还没倒过来,晕乎乎地入了梦,梦里怎么有哗哗啦啦的水声和人声?
赵伟的老婆方亭回家了。今晚打工的小费不好,她的脚步很重,咚咚咚,踩在老旧的木板地上,像闷雷。她愤怒地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地响成了瀑布。她敞开冰箱,发现有人动了她牛奶的位置,明知房内已经有人入睡,就是压不住自己火药一样的嗓音:“我今晚倒霉得长了蛆!”“小声点,”赵伟说:“小费还过得去吧?”
“一大群黑鬼打我的铁(吃饭不给小费),吃得满桌满地的鸡翅膀都飞起来了,一分钱没有。这群死鬼,臭鬼,烂鬼,下辈子投胎变黑猪吧!”
黑暗中,莹雪听得一清二楚。想那黑人在两百多年前,从非洲大陆强装入船,如牲口一般,卖到美国当黑奴,世世代代,血泪流成了江。两百多年过去了,并未彻底翻身。其实谁也没有翻身。
“我可以不跟黑鬼计较,可这样的日子长得连个尾巴都看不见。”方亭突然痛哭起来,哭得放肆无束,纪林也醒了。
“三年了,我一直在餐馆侍候死黑鬼。你读你的博士,没问题,两年后能找到工作吗?”
“楼欧润的那个实验确实离不开我。”赵伟的声音小得像病猫。
“就你好心,还在担心导师。”方亭的声音像冰针:“不是我狠心,你再不换专业,我就准备换老公!”
黑暗中的莹雪和纪林听得心惊肉跳,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两个人的身子碰在一起,莹雪顺势靠近了他,她感到他抱她的力度——他不像往常那样敷衍她——这个时候了,他们谁又离得了谁?
04
武华家的聚会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天蓝得发紫,金澄澄的阳光抚摸过一片橡树林,满地浓重而婆娑的树影子。“莹雪,前面那栋就是我哥的房子。”肖云一边开车一边说。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砖房,房中一对巍峨的大圆柱,雪白照眼,与赭色的红砖强烈呼应,烘托出一派醒目的气势。房前是一片宽敞的草坪,春天开花的狗木树,秋天红叶的枫树,常青的橡树,排得疏落有致。武华夫妇没有小孩,汪容曾怀过孕,那时候武华还没毕业,前途渺茫,两个人放弃了这个孩子。总算捱到事业有成了,孩子却不来了。两个人也不急,上帝自有他的安排。
牛肉和土豆的香味,越来越浓,在厨房里飘荡起伏。汪容一边切菜一边说:“莹雪,你是客人,不好意思让你忙了这么久。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肖云就......”汪容打住了,话锋一转:“你爸妈都还好吧?”钢勺子没有拿稳,跌进了汤里,莹雪胸口一阵痛,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她仰了仰面,天花板亮得刺眼: “还......还好吧。”
两盒包装精美的西湖龙井茶尖,是莹雪给武华的礼物。她早听肖云讲过,武华对饮茶很讲究——春天喝花茶,夏天喝绿茶,秋天喝乌龙茶,冬天喝红茶。唯恐失去茶的原味,他爱用紫砂壶沏茶。送给汪容的是一条真丝大围巾,光润温柔,像水一样滑过肌肤,夜蓝色的底子,红梅疏影横斜,忍不住嗅嗅鼻子,似乎还能闻到一股子的梅香,汪容笑道:一看就是苏绣,绣得像活的,我去年在旧金山买的哪能同这个比。汪容的家在苏州,睹物思乡,对莹雪也生出一种亲近。
吃饭的时候,武华发现纪林的话很少,几乎像在挤牙膏,问一句才答一句。“纪林,就你目前的领域,在美国不好找工作,你想不想变?”“如果要变,就往化工方向靠。”纪林说。
“反正都是变,还不如变到计算机系去,就算学化工,找到工作的中国人也就那几个熊猫。”肖云是直心眼儿:“你别看学化工的银子多,八万九万的拿得很爽,但没几个人撞得了。”
汪容接起肖云的话继续补充:“这年头,是人人学计算机。上个星期在教会碰到一个女孩,本是学圣经的,也在计算机系里选课。看她从圣经跳到计算机,上帝也要佩服。”
纪林皱起了眉,筷子夹起一片香菇又掉了下来,莹雪看了他一眼,又望了眼众人,什么也没说。
武华笑道:“中国人嘛,什么来钱学什么,大势所趋,人人都在学编程。这轰轰烈烈的阵式,让我想起当年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可惜我生迟了。没赶上当年的好时光。”肖云嘻嘻笑起来。
“你是生在了盛世。”汪容瞥了肖云一眼:“什么都没耽误,大学一毕业就来美国,我们才是老了。”
肖云说:“老什么老,人在美国,五六十岁都可以当学生,我们班上有个老美,五十六七了,她说她明年毕业后重新找份工。”
汪容说:“中国人也有不服老的,说谁谁都五十几了,来了美国也学编程。对了,是张伟告诉我的,是他同学的老爸。”
武华笑道:“你说的那个张伟,是在地质系读博士吧?做实验做了一半,溜出去听计算机野课,回来被他老板抓住。老板说你不用狡辩,也不用编故事,我很清楚你去哪儿了,你们中国人很聪明,你去外边上课,我来给你付工资。”
众人都笑了,只有纪林没笑。莹雪注意到他的眼睛在看窗外,窗外有几处昏黄的灯,像磕睡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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