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八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八回）[上篇]
回目：林太太鸳帏再战 如意儿茎露独尝
上篇
这一回重点写西门庆在新年的忙碌。所谓新年，就是除旧布新，而万象更新必有旧事物的清场，比如西门庆的鲜活形象，突然就永恒停留在这个人生最风光的春节。所谓忙碌，就是有精力有财力才能干的事，没有这些本钱想忙也忙不起来。比如让应花子忙来看看，恐怕除了嘴上拍马屁的功夫，就只有猴急得四脚跳，忙不出什么花样。西门庆则不同，既做官又有钱，人还极聪明，不忙出些花样真对不住一身本事。且看这一回他究竟如何忙，忙得把自己的老命都搞丢了。
书接上回。话说到第二天，荆都监早早骑马来拜谢昨日送的邸报，获知荣升旨意下来，不胜欣喜，“足见老翁爱厚，费心之至，实为衔结难忘。”这都是些空话，不见实礼提来，真为西门庆花了那么多功夫抱不平。这倒罢了，荆都监一去，西门庆忙着倒贴了许多银子，宰了一口鲜猪，两坛浙江酒，一匹大红绒金豸员领，一匹黑青妆花纻丝员领，一百果馅金饼，专门派宋御史喜欢的小厮春鸿拿着帖儿，给察院送去，谢其表奏一事。宋御史也回送了一百本历日（又是这个历书，再次隐喻西门庆的日子不多了）、四万纸（宋是文人，而文人最喜欢送人纸墨笔，以为雅事）、一口猪（这倒实在），回贴说得也很诚恳亲密，而落笔称“大锦衣西门先生大人门下”，颇让我惊吓。在我有限的历史教育中，似乎锦衣卫都是电影中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魅杀手，殊不知堂堂国家司法体制也都属于“锦衣卫”特务组织分支，可见明朝专制皇权无孔不入的恐怖政治网络，规模堪比前苏联的克格勃，而即使是这样，却也不能挽救帝国大厦的覆灭。
又一日，吴大舅的本卫到任管事（明朝地方防务实行卫所制，管事只是供应粮草的小官，却是肥缺）的任命文书下来，西门庆去拜祝，又给了三十两银子，四匹京段，让他上下打点使用。到二十四日，待吴大舅正式领了官印，西门庆又备若干羊酒花红轴文，邀请亲朋，半路截着大舅迎接到家，摆大酒席作贺，真是让大舅脸上贴金，很是风光了一回。又有何千户家眷从东京搬来，西门庆也以月娘名字送了茶食过去。二十六日是李瓶儿百日法会，由玉皇庙吴道官领十二道众做法事，少不得吹打一番，亲朋都来送茶，请吃斋供，忙活一日，至晚方散。至二十七日到三十日，西门庆再打发部分“十兄弟”及生意伙计，每家半口猪、半腔羊、一坛酒、一包米、一两银子。又对妓院中李桂姐（虽然不再勾搭，毕竟是二妾李娇儿的侄女）、吴银儿、郑爱月儿每人一套衣服，三两银子，似乎那个时代职业不分贵贱，比现在还开明。月娘也令来安儿给庵里薛姑子送去香油、米面、银子。眼见爆竹声声迎新春，家家贴春联，处处挂桃符，西门庆也烧了纸，到瓶儿房里祭奠，再后堂摆宴置酒，合家大小，手下家人小厮并丫头、媳妇，都来磕头，西门庆和吴月娘俱有手帕、汗巾、银钱赏赐。这是西门大院最热闹的一个春节，也是西门庆最风光忙碌的一个春节，更是西门庆最后的一个春节。人生最大的悲剧，也可能是最大的幸运，就是我们永远不知道死亡何时到来。
次日，就是重和元年正月元旦。重和元年是假借宋徽宗年号，正月元旦不是现在的西历元旦，而是指中国传统农历中所称的春节。西门庆依然是忙碌，早起梳洗，穿大红喜庆衣裳，烧纸，吃点心，骑马拜宋巡按贺节。月娘与众小妾也都打扮得妖娆可喜，在月娘房里行礼。小厮们都穿着新衣裳，各安职守，有在门首接拜帖上门簿答应往来官长士夫的，有闲着嗑瓜子踢毽子放炮仗的，好一幅生动的春节欢闹市井生活图画。约晌午，西门庆再拜完府县官回来，王三官又来拜，落后何千户、荆都监、云指挥、乔大户，也都络绎来拜，西门庆这一天接待，酒喝得半醉，晚回上房歇了一夜。第二天，西门庆再出去贺节，至晚归来，家里正有韩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花子由等多人来拜，陈敬济陪坐在厅上，西门庆进来互相见礼毕，随后又撞见吴二舅来见礼，西门庆陪众人相继吃到掌灯后方散。众人去后，西门庆已酩酊大醉，捏了一把玳安的手，玳安就知其意，告诉说他屋里没人，西门庆就撞入对面韩四嫂房内。这老婆也是早在门里迎接，更无闲话，走到里间就脱衣解带干起来。书中交待，原来这妇人也不是正经人，奶子出身，与贲四私通被拐出来，今年三十二岁，“甚么事儿不知道！口里如流水连叫亲爷不绝。”事毕，西门庆给老婆二三两银子，说本想给你一套衣服，怕贲四知道，与你些银子自己治买罢。开门出来，玳安早在铺子里掩门等候。殊不知，玳安也与这贲四老婆有奸情，打发西门庆进家后，便又与平安儿打了两大壶酒，在贲四嫂屋里吃到二更，平安去铺里歇了，玳安和四嫂在屋里睡了一宿。书中说，“上梁不正则下梁歪”，贲四嫂、西门庆、玳安，以及书中写到的众多男人女人的荒淫无耻，都是一个时代的投影，反映的是整个明末社会的堕落。也就是此刻起，从贲四嫂这个源头，西门庆开始了对女人的最后一轮疯狂性征服，堪称一场世纪之战。当然，这些感慨点评只是后世读者的马后炮，局中人没有这么深刻，他们只是市井中人，考虑的只是利益和如何掩盖这种利益带来的危险性。贲四嫂就对玳安说，担心隔壁韩嫂儿传嚷到后边月娘们知道，被娘们说上几句，“羞人答答的，怎好相见？”玳安如此这般安慰策划一番，于是在初九日借潘金莲生日，玳安就替四嫂买了礼盒，掇进月娘房中，双方果然一切都心照不宣了。
初三，西门庆拜人回家，本想与林太太见面，玳安汇报文嫂儿骑着驴子来过，说明日王三官往东京与六黄公公磕头去，林太太让爹初六日过去。西门庆还不相信这雍容贵妇竟迫不及待主动邀约，玳安发誓说莫不小的敢说慌，西门庆才到后边见月娘去了。刚到上房，吴大舅就头戴冠冕，束着金带进来，拜谢西门庆破费抬举看顾。月娘出来给哥磕头，孟玉楼和潘金莲也恰巧在屋里，又都出来磕头，然后各自回房里去了。西门庆就让大舅在房内骑火盆坐，安放桌儿酒菜上来，与月娘相陪大舅说话。闲聊中提到一些政局公事，总是不太乐观，好在大舅一年也有百十两银子，年终还有鸡鹅豚酒相送，“那个是各人取觅，不在数内。”这也就是各凭本事的灰色收入，因政府财政不足，朝廷默许了各级官僚的这些已经成为贯例的贪腐行为。三人饮酒到掌灯以后，大舅才起身去了，西门庆这晚在金莲房中歇了一夜。次日初四，西门庆在衙门忙了一天，有云理守发来书帖，初五请西门庆并合卫官员吃庆官酒。初五又有何千户娘子蓝氏下帖儿，初六日请月娘姊妹相会。这一系列吃喝庆典，描绘了中国人特有的“饥饿的民族性格”、“人情社会”的市井民风，而小说一路每日细细写来，更为照应西门庆的最后归宿，犹如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评点：“从除夕开始，几乎每天都有交待。盖西门庆将死，当真是数着日子过生活，正要写他每天的活动，才更见得人对死到临头的茫然不知是多么可悲，以及大变突然降临的触目惊心。”
西门庆巴巴等来初六日。月娘往何千户家吃酒去了，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骑马带眼纱的范儿，玳安琴童跟随，午后径来王招宣府拜节。这一次不再偷偷摸摸，而是理直气壮从大门进来，以三官儿干爹身份给林太太拜节。文嫂早在那里相迎，接了贴儿报与林太太，就请进后边坐。西门庆转过大厅，到后边，掀起明帘进内坐下。少倾，林太太穿着大红通袖袍儿，珠翠盈头，出来与西门庆见礼，通报小儿王三官前往东京与叔岳父六黄太尉磕头去了，过了元宵才回来。这意思自然是告诉西门庆，这些日子就是老娘的自由身，可以随时过来泡我。而西门庆一直另有目的，那就是如何将一直不见面的三官老婆勾到手，林太太不过只是一张跳板，一个披着高贵士族身份的临时炮友。玳安琴童自有文嫂在外管待，三官儿娘子则另有一所旁屋居住，丫鬟养娘伏侍，等闲不过这边来。须臾，丫鬟拿酒菜上来，二人饮酒言谈中，秋波送意，笑语烘春。到日落黄昏，高烧银烛之时，林太太倒扣了角门，两个进到里间房内，先掀开绣帐，后关上窗户，再轻剔银红，忙掩朱户，随后才洗牝上床，被翻红浪。这一番次序零乱的情急忙活，非常有喜剧感，书中夹批亦评得仔细，让人笑倒：“看他入里间房内，已情不能禁，即掀开绣帐。因适间情事不堪，未曾洗牝，故又下床。则见窗犹未关，顺手关窗。去剔残灯，乃又想起未曾关门，于是关门洗牝，匆匆上床。而男子则先已解衣上床也。一时情景如画。”更奇的是，书中描绘“被翻红浪”的情景，用了一首叙述惨烈战争的俗曲，“迷魂阵摆，摄魄旗开。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色魔王能争贯战；摄魂旗下，拥一个粉骷髅，花狐狸百媚千娇……”以反讽招宣府这类因战功获封，后人却以此欺世盗名的破落世家。当下，西门庆在这婆娘心口烧了两炷香，印证了当初在郑爱月儿面前夸下的海口，犹如盖下征服者印章。完事后，西门庆邀请妇人和王三官娘子明天去家中看灯耍子——欲见三官老婆才是目的。想来看到西门庆有官有钱，人又长得帅，床上功夫更是加分不少，林太太已经被西门庆完全迷住，当下满口应承，再与西门庆欢欢喜喜痛饮一场，至二更才放西门庆回家。
西门庆到家，进月娘房间。孟玉楼、潘金莲都在，月娘正讲在何千户家的见闻，与西门庆道了万福，便问今天去了哪里，西门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说在应二哥家。月娘又继续称赞何千户娘子，“今年才十八岁，生的灯上人儿也似，一表人物，好标致，知今博古，见我去，恰似会了几遍，好不喜洽。”这里借用月娘口述，仅用几个细节，就将何千户娘子的形象活灵活现刻划了出来。月娘又问明天云理守家请吃节酒，去不去？西门庆说都去走走罢。月娘提仪留下孙雪娥，“只怕大节下，一时有个人客闯将来。”这些细节，再再照应了雪娥丫头出身的“一生失意”。西门庆说也罢，明日薛太监请我看春，也懒待去，“这两日春气发也怎的，只害这腰腿疼。”这是身体出现状况的第一次预警，却似乎没有引起大家注意。月娘还比较关心，说只怕是痰火，问任医官讨两服药吃，只顾挨（拖）着怎的？西门庆说不妨事，过了这两日就心净了。又商量明日（书中常指不确定的某天）灯节之事，邀请哪些人来，一大堆人中，西门庆特别提到王三官母亲，却刻意隐瞒了王三官娘子。谁知提到今年扎烟火缺人手，忆起久不闻音迅的贲四，潘金莲突然发声，说道：贲四去了，他娘子儿扎也是一般。夹批说：“尖极，不知如何出口，便是一字不差口气，的是金莲也。”貌似西门庆与贲四嫂勾奸已是走漏风声，让金莲得知，心生不满，而这确实是只有金莲才会说出口的个性化语言。西门庆就瞅了金莲一眼，骂道：小淫妇儿，三句话就说下道儿去了。下道儿相当于歪理邪说的意思，月娘和玉楼都知道金莲最有这坏德性，不以为然，只说人生面不熟，怎好请他，只怕他也不肯来。西门庆说既认我做亲，送个帖儿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这事总算掩盖过去。又说到云家送了五个帖儿来，请五个妻妾吃节酒，月娘说怀着个临月身子，往人家撞来撞去，叫人家唇齿，不想去。又是玉楼怂恿说不妨事，去走走儿才好。此处关节，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有精细解读：“当初月娘去对门乔大户家看房子，便是因为玉楼的提议，结果月娘在楼梯上滑倒，导致流产。这次去云理守家赴宴，与云理守娘子指腹为婚，埋伏下后来云理守负心的根芽，而孝哥由此出家。虽然玉楼并不是安心害人，但是无意之中，两度耽误了西门庆的后嗣。”这就是命运的不可解处。诸事安排妥定，西门庆就往后边孙雪娥房里去了，教雪娥打腿捏身子了半夜。西门庆的身体愈发有问题，只是大家不觉得，这是又一次照应。
一宿题过，第二天早辰，应伯爵走来，说云二嫂送来帖，今天请房下陪众嫂子坐，只是没好衣服，来借两套儿。西门庆令王经向月娘取来，交给伯爵儿子应宝拿回去。西门庆便陪伯爵吃茶，说到薛内相和吴亲家请酒都应付不过来，“这两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懒待动旦。”这是第三次提示，小说总是能在这些淡然细节的地方“于无声处听惊雷”。应伯爵相信是这些日子酒喝多了，还该忌忌。西门庆很无奈说：节间到人家，谁肯轻放了你，怎么忌的住？说时，玳安又拿进何千户初九日请吃节酒的帖儿，西门庆对伯爵道：早是你看着，人家来请，你怎不去？这就是中国儒家礼仪文化在社会的变异，所谓“礼多人不怪”“来而不往非礼也”，结果大家貌似热情，实是一种自作自受的无奈痛苦，难怪有西方人骂中国人虚伪，不必要的礼节太多，是穷讲究死爱面子的民族。西门庆看盒内帖子，除了他的“大寅丈四泉翁老先生大人”，另有两个帖儿邀请“大都阃吴老先生大人”吴大舅和“大乡望应老先生大人”应伯爵。三人称谓都暗含作者反讽，西门庆和吴大舅且不说，真难为了何千户（也是兰陵笑笑生）怎么想得出“大乡望”来称呼应伯爵，或许都知道他是红顶商人西门庆身边的红人，伯爵还真成了小县城里的知名人物。应伯爵见了帖儿，却一时难住了，表示还没送礼与他，怎好去？西门庆说我这里替你封上礼儿，差应宝早送去就是。于是，西门庆令王经封二钱银子，一方手帕，写上伯爵名字。同时，不忘也把吴大舅的一份也差来安儿送去。伯爵打恭作辞而去。西门庆在这些地方，多能照顾穷亲穷朋，没有丝毫傲慢之气，真心让人佩服，也难怪在社会在官商道上都混得有声有色。
到午间，吴月娘众人打扮停当，一顶大轿，三顶小轿，若干仆妇小厮浩浩荡荡往云指挥家吃酒去了。西门庆分付守门的平安儿，随问甚么人只说我不在，有帖儿接了就是。可能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害腿疼，想偷着休息一下，还猛想起任医官与他的延寿丹——夹批说此时求寿迟矣，且需用人乳合着吃，便来到李瓶儿房中，找奶妈如意儿挤乳吃药。趁丫鬟都不在，就在炕上斜靠着，与如意儿淫声艳语做了一回，同样在这老婆身上烧了三处香，再次犹似盖上所有权的印章，满足着征服天下的欲望。完事后，开门寻了一件玄色段子妆花比甲儿与妇人。如今的如意儿虽然被潘金莲打压，恐怕也还没有放弃升堂入室做妾的梦想。至晚，月娘众人回家，向西门庆汇报了与同怀着大肚子的云二嫂结下亲家一事，由此照应了云理守后来对月娘的背叛，孝哥儿被迫出家。《金瓶梅》最有想象力的发挥，就是总在不经意的细节处，留下照应与伏笔，让小说的整体情节架构浑圆厚重，比之单线推进更考验作者的艺术功力，《金瓶梅》不愧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兰陵笑笑生不愧是一位小说大师。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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