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五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五回)
回目:应伯爵劝当铜锣 李瓶儿解衣银姐
在《金瓶梅》中,元宵节是组织、架构全书情节的一个重要支点,这一次更是用了整整六回来叙述西门庆的元宵庆祝活动。这回开头即写,西门庆早上起来,因为放假——政府机关已经有了元宵假,就没有往衙门里去,在家里差玳安送乔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的节礼。如电影闪回镜头,接着穿插补叙下面一节应伯爵的活动。
话说那日应伯爵自与西门庆作别,连忙赶到黄四家,黄四早封下十两银子答谢。也就是说,这十两银子是算进生意成本中,早准备好了的。黄四又表示,西门庆吩咐过节到他家去,口气是追讨剩下的五百两银子本息,我们做生意的本钱都还差些,哪里拿得出?伯爵问还差多少?黄四道:“李三哥他不知道,只要靠着问那内臣借,一般也是五分行利。不如这里借着衙门中势力儿,就是上下使用也省些。如今我算再借出五十个银子来,把一千两合同,就是每月也好认利钱。”据明清时的朝廷法规,社会放贷的利息最高限额不得超过三分利,但在民间却普遍高于规额,当时太监和衙门官的行情都是五分利,明显是仗势盘剥,说明整个执政基础已经贪腐横行。而两相比较,借衙门官明显有优势,所谓不怕官只怕管,起码少了许多上下打点的费用,如果生意中间有什么麻烦,衙门官为自身利益,自然也会从中周旋。同时,黄四之所以要向西门庆再借五百两,假意说凑齐一千两好算利息,实际上还是想将西门庆与自己捆绑在一起,形成利益同盟。伯爵低头思索了一下,已是有了主张,问:如果我替你们办成了,如何答谢?黄四答再谢五两。伯爵夸海口道:“休说五两的话,要我手段,五两银子要不了你的。我只消一言,替你每巧一巧儿,就在里头了。”于是,应伯爵如此如此献计下来:“今日俺房下往他家吃酒,我且不去。明日他请俺们晚夕赏灯,你两个明日绝早买四样好下饭,再着上一坛金华酒。不要叫唱的,他家里有李桂儿、吴银儿,还没去哩!你院里叫上六个吹打的,等我领着送了去。他就要请你两个坐,我在旁边,只消一言半句,管情就替你说成了。找出五百两银子来,共捣一千两文书,一个月满破认他三十两银子,那里不去了,只当你包了一个月老婆了。常言道:秀才无假漆无真。进钱粮之时,香里头多放些木头,蜡里头多掺些柏油,那里查帐去?不图打鱼,只图混水,借着他这名声儿,才好行事。”李三、黄四果然依计而行。应伯爵的这个计策与当初王婆教西门庆“挨光十计”不相上下,只是一个为偷情,一个为诈财,这也算西门庆的报应。同时,应伯爵背叛西门庆,吃里扒外已不是一次两次,平时称兄道弟,拍马屁,也只是为银子而已,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种人偏偏在世上有很多,是生活的活教材。甚至,我们可以将《金瓶梅》看作一部百科全书,它不但是文学的经验教材、性爱心理学编年史、民间社会风俗画卷,又可以称为一部明末社会的经济史话。
小说轻笔一点,如鸿雁转身,接着又叙回到开头。西门庆正在前厅打发节礼,只见应伯爵来到,作揖道及昨日房下(老婆)在这里打搅了,唤进跟随人李锦将礼抬进来,叙说李三、黄四感激西门庆大恩,“节间没甚么,买了些微礼来,孝顺你赏人。”这些是常挂嘴边的人情套话,却不得不说,也才有后续下文。西门庆不明所以,假意拒绝,叫他抬回去。应伯爵按事前编好的剧本导演下去,说得婉转而不可推辞:“哥,你不受他的,这一抬出去,就丑死了。他还要叫唱的来伏侍,是我阻住他了,只叫了六名吹打的,在外边伺候。”西门庆见好就收,道:既然叫来了,又不好打发出去,不如请他两个来坐坐罢。应伯爵见入港了,“得不的一声儿”,叫来李锦分付说礼收下了,还请李智、黄四赶过来坐坐。少顷,棋童儿拿茶来,西门庆陪应伯爵吃茶,又分付请谢希大来。应伯爵趁两个赌酒打双陆,谢希大又还没来时候,要赶紧把正事办下来,便讨着巧儿一番说来,将一档本来有求于西门庆的事,变着花样,不留痕迹,好象只是提供一些建议,一方面推脱了责任,另一方面也哄得西门庆昏昏糊糊,爽快答应改借一千两银子。可以说,西门庆是老江湖,对应伯爵的这些小伎俩是洞悉的,却依然几乎是每求必应,无非有四个原因:一是对应伯爵马屁功夫的格外赏识;二是认为李三黄四总脱不了我西门庆的如来手掌;三是可能还掺杂有一份少见的哥们义气;四是西门庆自己始终占着大半利益。
西门庆和应伯爵正打双陆,忽见玳安儿来,说贲四拿了白皇亲(戏谓白做了皇家亲戚,书中许多人名都是戏称,最见于十兄弟名字)一座大螺钿大理石屏风、两架铜锣铜鼓连铛儿,要当三十两银子,爹当与他不当?西门庆分付拿进来瞧瞧,贲四和手下抬进来放在厅堂上,两人看着,确是好东西。应伯爵一力撺掇,不但“恰好似蹲着个镇宅狮子一般”,而且“休说两架铜鼓,只一架屏风,五十两银子还没处寻去。”既是吉祥物,又有利可图,西门庆便有些心动,只是不知道所谓白皇亲日后来赎不赎?应伯爵道:“没的说,赎甚么?下坡车儿营生。及到三年过去,七本八利相等。”想来这白皇亲确是家道中落,不然也不会拿来当,这个细节即反映了明末皇室已经是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西门庆于是教姐夫陈敬济往铺子里兑银两,又教把屏风拂抹干净,安放在大厅正面,左右看视,莫不金碧彩霞交辉。随后再抬出大鼓,安放了铜锣铜鼓,叫了随应伯爵而来的六名乐工吹打起来,一时声震云霄,韵惊鱼鸟。此时正好谢希大到来,也是个拍马屁高手,近前观看屏风半日,口里只顾夸奖不已,应伯爵在旁不忘帮衬,一唱一和配合默契。书中虽然省略了西门庆的心理描写,读者不难想象心花怒放的得意劲。西门庆为什么喜欢这二人,奥妙就在这儿了。说着三人转入书房里坐,李智、黄四也到了,互相敷衍一番,便大盘大碗吃起酒来。
“却说李桂姐家保儿,吴银儿家丫头蜡梅,都叫了轿子来接。”保儿和蜡梅是两个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小人物,在之后也可能不会再提到,但是,因为有了这两个庸常而渺小的名字,小说无形中增加了叙述的厚度和张力,让读者突然嗅到了市井烟火的气息,踏入了现实生活的深深泥坑中,《金瓶梅》中常有这种举重若轻的神来之笔。桂姐听到保儿来了,慌忙赶到门外,两人悄悄说了半日话,为后面一系列情节埋下伏笔。桂姐随后就到月娘房里告辞,月娘再三挽留,桂姐道:“娘不知,我家里无人,俺姐姐又不在家,有我五姨妈那里又请了许多人来做盒子会,不知怎么盼我。昨日等了我一日,他不急时,不使将保儿来接我。若是闲常日子,随娘留我几日我也住了。”在第二十回里,西门庆包下桂姐,而桂姐私下接了客人丁二官,老妈子也是用五姨妈蒙骗西门庆,却穿帮,家里被砸。此处桂姐再用五姨妈行骗,也不知有不有一个真的五姨妈,却与第二十回照应,暗示了桂姐与王三官的情事。月娘见留不住干女儿,自觉很没面子,当下却没说什么,还教玉箫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白糖薄脆,赏了一两银子打发回去。桂姐又使玳安将西门庆叫出房外作辞,并请求西门庆留下夏花儿,其理由有三:一是夏花儿还小,不懂事;二是大节间打发出去,李娇儿房里缺人手,心里会急,“自古木杓、火杖儿短,强好手拨刺”;三是看在我这个新拜干女儿面上。理由很充分,西门庆只得承诺下来,分付玳安到后边对月娘说不要叫媒人去了,本意是想讨好月娘,却让月娘更不爽,此是后话不提。西门庆亦挽留不住,桂姐隔窗又对应伯爵告辞,应伯爵笑道:“恁大白日就家去了,便益了贼小淫妇儿了,投到黑还接好几个汉子。”应伯爵笑里藏刀,讽刺意味十足,而桂姐老江湖,听惯了这些冷嘲热讽,笑着去了。其实,谢希大对李桂姐辞别背后的情事早已经知道,趁西门庆到后边更衣之际,悄悄告诉了应伯爵,两人又隐瞒了西门庆。当西门庆再回到房里,两个赶紧打住,应伯爵把吴银儿搂在怀里,一递一口儿吃酒,嘴里还说道:“我这干女儿又温柔,又软款,强如李家狗不要的小淫妇儿一百倍了。”吴银儿正与李桂姐争风吃醋,听了自然高兴:“二爹好骂。说一个就一个,百个就百个一般,一方之地也有贤有愚,可可儿一个就比一个来?俺桂姐没恼着你老人家!”明着似乎是在为桂姐说话,暗里谁都听得懂,什么有贤有愚,不就是骂桂姐儿不理情不懂事,就一个愚娼吗?西门庆装拙,只笑骂应伯爵一句。吴银儿弹唱一回《柳摇金》小曲,几人吃酒不题。
且说画童儿走来后边月娘房里,孟玉楼、李瓶儿、西门大姐、孙雪娥并佛门大师父都在房内坐着。月娘待教画童儿去叫老冯来,打发夏花儿出户,画童儿说爹教不要领他出去了。月娘不明白西门庆又怎么反悔了,问画童儿是怎么回事?画童儿太小不懂事,说话不晓得修饰,直言道:“刚才小的抱着桂姨毡包,桂姨临去对爹说,央及留下了将就使罢。爹使玳安进来对娘说,玳安不进来,使小的进来,他就夺过毡包送桂姨去了。”月娘听罢,就有几分恼在心中,将气撒在玳安身上,骂玳安贼精,两头献勤,欺主弄鬼。又见吴银儿在前边唱完进来,便问也是要回家去不成?吴银儿乖巧,也正是表现的时候,哪里会说回去,又假意问来接的丫环蜡梅家里有何勾当,蜡梅亦识趣,说没甚事,老妈使来只是看看。小说每写人情事故转折,用笔精细巧滑,刻画人物性格鲜活生动。月娘一时高兴,赏了蜡梅饭菜吃,又用他原来的盒子,装了一盒元宵,一盒细茶食拿回去。而吴银儿的衣裳包儿放在李瓶儿房里,瓶儿即寻了一套上色织金段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儿,一两银子,放进包内给吴银儿,喜欢得吴银儿要不的,却假意推辞,“不拘娘的甚么旧白绫祆儿,与我一件儿穿罢。”李瓶儿道:“我的白袄儿宽大,你怎的穿?”读此,我们不难猜测李瓶儿自生官哥儿后,身材已经发胖。于是,李瓶儿叫迎春拿钥匙,在大橱柜里拿一匹整白绫来。须臾,迎春果然从楼上取了一匹松江阔机尖素白绫,下号儿(标签)写着重三十八两。蜡梅吃了东西,将一应赏物都带回家去了。月娘看着吴银儿乖巧,心里愈发对自己那个干女桂姐儿不爽,道:“银姐,你这等我才喜欢。(书中夹批:已与桂姐离矣,小人之交如此)休学李桂儿那等乔张致。……”吴银儿道:“就有虚簧放着别处使,敢在这里使!桂姐年幼,他不知事,俺娘休要恼他。”这话依然很有技巧,对李桂姐虚褒实贬。李瓶儿的豪赏对应了潘金莲的穷酸,也是对吴银儿一夜听取心声的报答。同时,李桂姐和吴银儿两个妓女的不同性格和处世方式,又何尝不是生活的无奈选择,人生有时候看似有许多选择,而当我们一一去除那些幻觉,那些跳着身子都够不着的理想,现实的选择实际上并不多,这就是人为什么活着特别迷茫而辛酸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