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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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三回)
回目:赌棋枰瓶儿输钞 觑藏春潘氏潜踪
正是腊尽春回,新正佳节的日子,西门庆出门贺节,月娘也往吴大妗子(嫂子)家去了。
玉楼、金莲都在瓶儿房里下棋,玉楼问今日赌什么,金莲探知蕙莲烧的好猪头,只用一根柴禾儿,一个时辰就能烧得猪头稀烂,倡议赌五钱银子,三钱买金华酒,二钱买个猪头,叫蕙莲烧猪头来吃。三盘棋下来,自然是富婆瓶儿输了,递银子叫来兴儿照办。我初时奇怪,金莲什么东西不好吃,偏要吃蕙莲烧的猪头,再仔细寻思,才明白原来这是在考验蕙莲的觉悟,金莲真够捉弄人的。来兴儿买回酒和猪头,外加四只猪蹄,送到厨下,见着蕙莲和玉箫在石台基上挝瓜子耍(敲开瓜子吃),便向蕙莲传达金莲的最高指示,蕙莲老大不愿意:“我不得闲,与娘纳鞋哩!随问教那个烧烧儿罢。巴巴坐名儿教我烧。”蕙莲明显智力不够,还没想过事儿来。还是玉箫聪明些,却不说破,只劝说去烧罢,不然惹得金莲的责骂。“蕙莲笑道:‘五娘怎么就知我会烧猪头?栽派与我?’”只得走到灶上,只消一个时辰,就把个猪头烧得香喷喷五味俱全送来。书中这段简简单单的文字,意思很丰富。蕙莲之笑,有些不甘心认输的苦涩;蕙莲之问,表明金莲在对敌斗争中的秘密情报工作确实有效,让蕙莲有了无形的巨大压力。秘密情报工作无处不在,有四两拨千斤的能量,这次只是在性爱争宠战上的小试身手,它本身的更大战场是在军事战争和政治争斗中,《三国演义》是最好的小说教材。
玉箫是月娘房里的丫环,这一次成了西门庆和蕙莲偷情的帮手,专门掩护和传递消息。到初十日,后晌时分,月娘陪着吴大妗子、潘姥姥在李瓶儿房里吃酒,蕙莲在月娘旁边侍酒,玉箫送酒来,捏一下蕙莲手,又递眼色,蕙莲懂意思,只在席边站了会,推说到后边拿茶来与大伙吃,月娘分付道:“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顿一壶来俺们吃。”我读过李舒在《看天下》杂志上刊载的系列专栏文章,讲到《红楼梦》里的贾母不吃六安茶,因为味苦,不能发香,又没品味。而在《金瓶梅》里,因为六安茶可以解腻,适合大鱼大肉之后喝,月娘郑重吩咐“顿”(熬)一壶来,显是喜欢得不得了,正符合商家妇人的庸俗低级品味。蕙莲来到月娘房里,一屁股就坐进西门庆怀里,两个亲嘴咂舌一处。蕙莲与西门庆偷情,互相都没有什么浪漫的想法,都很浅显直白,与妓院无区别,那就是西门庆只要蕙莲的身子,蕙莲只要西门庆的钱财。由此,蕙莲便道:“爹,你有香茶,再与我些。前日与我的,都没了。我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你有银子与我些儿。”西门庆便要脱她裤子,因时间太匆促,被蕙莲拒绝。西门庆又约晚上,蕙莲解释后边“惜薪司挡住路儿——柴众”(人多),不如就在金莲房里耍。蕙莲之所以这样提议,一是确实没有更安全地方,二是自以为已经同金莲一伙,真是愚蠢无知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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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房内顽耍,孙雪娥路过,听着房里有人笑,以为是西门庆和玉箫在说笑,又见玉箫站在门外,正疑心时,听到西门庆的咳嗽声,吓得赶紧溜往厨房。蕙莲逢无人时,急伶俐两三步走出房,就往后边看茶,路上又遇着小玉来催促。这段有惊无险的偷情场景富有幽默感,又很生活化。蕙莲回到月娘身边,斜靠桌儿站立着看众人掷骰子耍,想来刚被宠幸,就有些失了分寸的得意,对大家的骰子牌指指点点,被玉楼一顿呛白,羞得站立不住,绯红着面走了。
至掌灯时分,西门庆半醉着到金莲房里,告诉金莲,要和蕙莲“在你这边歇一夜儿”,金莲自然不愿意为包庇仆妇偷汉子坏了名声,不但自己不肯,还拉上春梅垫背:“我不好骂的,没的那汗邪的!胡乱随你和他那里日捣去,好娇态,教他在我这里?我是没处安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贼小肉儿他也不容。你不信,叫了春梅问他?他若肯了,我就容你。”在这个家里,一般情况下,最亲近、最能懂得西门庆心意的,是金莲和春梅,但也最怕这主仆二人。一个金莲就足够难应讨了,哪里还敢再去招惹春梅这个泼辣货,西门庆只能投降,叫金莲分付丫头往山洞里拿床铺盖,生些火儿,惹得金莲又气又好笑:“我不好骂出你来的!贼奴才淫妇,他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王祥卧冰求鲤孝敬继母是古老的汉族民间传说故事。当晚,金莲果然分付秋菊抱了铺盖,又生了笼火在藏春坞雪洞里。“打妇熬妻”的西门庆为什么这一次能忍气吞声受这番奚落,又还沦落到山洞里偷情,颇让读者疑惑不解。其实,道理很简单,西门庆再淫乱,也还不敢明目张胆违背社会伦理规则。当初与金莲、瓶儿偷情,也只能偷偷摸摸,何况这蕙莲是家中下人小厮的婆娘,本来就不入流,若让外人知道,就是既违社会道德又很丢面子的事。
这洞子里真够寒碜的,冷气侵人,尘嚣满榻。蕙莲冷得直打兢,西门庆也不管那么多,褪了蕙莲裤子,抱在怀里。正做得好事,不想金莲轻移莲步,也不怕苍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伤了裙褶,蹑迹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偷听。先是听见两个人打趣叫冷,觉得好笑,再听蕙莲说金莲的脚大,缠得又不周正,还是个露水夫妻的二货,自己的脚更小,套着鞋也穿得进去(三寸小脚是潘金莲最得意的本钱,又是其吸引男人的色情象征),金莲气得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待要开骂,又怕西门庆的脸面挂不住,倒帮着淫妇就亏了,就此走开又怕淫妇不承认说过的话,“于是走到角门首,拨下头上一根银簪儿,把门倒销了,懊恨归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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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天早上,蕙莲摇门不开,西门庆叫来住在隔壁的丫环迎春开了门,见是潘金莲的银簪销着门栓,两人就知昨晚许多话被听了去。不但如此,不知是迎春对人咬舌头了,还是金莲有一些小动作,这整件事的消息似乎也传递得相当快。蕙莲刚走到前边,小厮平安就雌牙笑着上来,打牙犯嘴,调笑道,“我猜你昨日一夜不来家。”“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说你会劈的好腿儿。嗔道五娘使你门首看着卖簸箕的,说你会咂得好舌头。”“我晓得你往高枝儿上去了。”说得蕙莲又气又急,也有些得意,追着平安打闹,又拿出三四分银子,支使玳安烫两个合汁(一种浓汁汤)来吃,还要盛在铫子里送来。后来更是得宠持骄,对颇受敬重的老主管傅伙计叫傅大郎,又对陈敬济叫姑夫,贲回叫老四,指派一众人等,银子也胡乱使得让人嫉妒,被西门庆贴身小厮玳安很很耍弄了一回。
虽然在众小厮丫环面前,蕙莲有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娇蛮,但在金莲面前,心理战明显处于下风,每日只到月娘处打个卯儿,立马就屁颠颠到金莲房里献殷勤。金莲丢着不爽的脸色,正眼也不瞧他,却不忘拿一篇篇话头讽刺敲打她:“歪蹄泼脚的,没的展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持你爹,爹也得你凭个人儿扶持他,才可他的心。俺们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只嫂子是正名正顶轿子娶将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秋胡戏。”蕙莲知道昨晚的话说到她的痛处,赶紧双膝跪下,陪不是:“娘是小的一个主儿,娘不高抬贵手,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当初不因娘宽恩,小的也不肯依随爹。就是后边大娘,无过只是个大纲儿。小的还是娘抬举的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随娘查访,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蕙莲表白忠心不可谓不诚恳,却也话多必有失,拿当家大老婆月娘说事,已经是死罪一条。还好,金莲正在受用这番忠心,没有太在意,只是再加把力度告诫道:“我对你说了罢,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或是外边诸人家的粉头,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我说。你大娘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甚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你比他差些儿!”金莲用月娘自抬身价,唬得蕙莲闭口无言,越发没了底气儿。
交心恳谈之后,二人表面上友谊日进,实质上是各有所需。蕙莲每日只在正经月娘处打个照面,就回到金莲房里,顿茶顿水,鞋脚针指,都殷勤备至,套着热切亲近劲儿。金莲也不忘给她些甜头,让她“每日和金莲、瓶儿两个下棋抹牌,行成伙儿,或一时撞见西门庆来,金莲故意令他旁边斟酒,教他一处坐了顽耍。只图汉子喜欢。”当然,旧党依然势力强大,一个小厮老婆入伙并不能真正增强金莲的新党势力,这只是一时的权益之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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