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三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三回)[上篇]
回目: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上篇
此回主要描写孟玉楼的第二个生日,集中展现妻妾群争宠怀妒的不同性格表现,深化了玉楼的性格。同时,也是一回照应前后情节的过渡文字。
话说这天是孟玉楼的正生日。玉楼的守寡快嘴姑妈杨姑娘、月娘的大嫂吴大妗子、金莲母亲潘姥姥,这三位老前辈先坐着轿子到来;随后是薛姑子、大师父等一行女尼,都买了礼盒儿送玉楼。大妇吴月娘在上房摆茶招待,众小妾陪侍。潘金莲似乎对这虚情假意的热闹不感兴趣,想起答应西门庆做一条白绫带儿,便回到自已房里,拿过针线匣,拣一条白绫儿,将助兴药末装在里面,用倒口针儿甚是用心缝做了出来,预备晚夕与西门庆云雨之欢用。不想薛姑子蓦地闯进房,悄悄递与先前商定的安胎衣胞符药,告诉如何服用保证生个男胎,并透露月娘已怀孕,“你看后边大菩萨,也是贫僧替他安的胎,今已有了半肚子了。”两件见不得人的事偏巧撞在一起,作者轻松写来,惊险中有讽喻性幽默。金莲满心欢喜,拿日历算了日子,称了三钱银子送与薛姑子,说等坐胎后再寻一匹绢给他做衣裳。金莲历来是大事糊涂,小事又过于精明,此刻也不忘留个后手。薛姑子自然懂得,发誓表明心迹,将李瓶儿生前那次与王姑子利益之争也缠了进来,“他说我搀了他的主顾,好不和我嚷闹,到处拿言语丧我。……我不与他争执,我只替人家行好事,救人苦难。”小说反复照应,生动讽刺薛姑子这帮人借佛生财,为财争斗的丑态,增强了情节的批判力度,写活了世相。金莲告诫你只行你的事,我这勾当要保密。薛姑子称法不传六耳,吃过茶,就又到李瓶儿那边房里参了灵,方归月娘后边。
约后晌时分,月娘先在炕屋请众堂客并三个姑子坐,后在明间放八仙桌儿,铺着火盆,摆下案酒,与孟玉楼上寿。玉楼打扮的粉妆玉琢,先与一家之主西门庆递了酒,再与众姊妹叙礼,陈敬济和西门大姐这对貌合神离夫妻,毕竟是西门府唯一的儿女后辈,依照传统也上前行礼上寿。联想敬济与金莲的乱伦,敬济上寿极具反讽。众人正吃寿面点心喝酒,来安拿进应保送来的应伯爵人情盒儿,西门庆叫月娘收下,又叫来安去请应伯爵来坐坐。西门庆环顾左右,不觉想起去年,也是玉楼生日上寿,五个妻妾和和美美围聚身边,不想今年就少了一个最心爱的李瓶儿,不由心中痛酸,眼中流下泪来。书中虽然文笔简省,没有更细致刻画西门庆的心理活动,但触景生情,这眼泪流得也算真挚感人。感怀人生艰辛,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最怕是死别,我都忍不住同掬一把辛酸泪,想叫西门小弟节哀顺变。吴月娘自然无法感知男人心中之痛,甚至见家境兴旺,手下有呼奴唤妾之权,如此大好时光,何不高兴一下,于是分付李铭和另两个小优儿唱一套“比翼成连理”。不想,西门庆叫近三个小优儿,分付另唱一套“忆吹箫”的离别悲伤之曲。当小优儿尽情唱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鹍花上血”,书中说,“潘金莲见唱此词,就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此处独写金莲心思敏慧,一是性格使然,二是也暗暗照应幼年在王招宣府学弹唱的生平。其实,在坐的妻妾想来都应该懂得西门庆点唱此曲的心意,只是没有明显表达出来而己,一个死人还来争活人的宠,多少都让人不爽。性格使然,唯有潘金莲忍不住妒意,又想表现得淫态一点,勾引西门庆的关注,因而在席上故意把手放脸儿上,这点一下那点一下,做出羞脸的样儿给西门庆看,嘴里说道: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现丑(又谐音愁字)没对儿了,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西门庆还陷在悲情中,道:怪奴才,听唱罢,单管胡枝扯叶。西门庆只顾低头留心细听小曲,唱毕,潘金莲气不过,两个就在席上拌嘴起来。小说这一段描写,通过潘金莲和西门庆行为的表现细节,生动反映了二人丰富的心理情感世界,同时,作者兰陵笑笑生写来不死板,反而妙趣横生,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这种混乱场合,也只有吴月娘说得上话了,不爽地将两个吼住:六姐,你也耐烦,两个只顾强甚么!此话既对金莲过度亲密的淫态不满,也对西门庆的“一往情深”吃醋,兰陵笑笑生把吴月娘的心理刻画得恰到好处。月娘随即支使潘金莲和李娇儿进后房里陪杨姑娘和大妗子去了,这场风波才暂告段落。
不一时,应伯爵、吴大舅、温师父相继到来,西门庆安排在西厢房吃酒闲叙。应伯爵忽然看见——恐怕也只有他才会注意西门庆随时的细微变化,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一身青段五彩飞鱼蟒衣,一条张牙舞爪,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的蟠龙就在身上,唬了一跳——表演夸张却至情至性,忙问这衣服是那里来的?这正是西门庆要的效果,便立起身来,笑问你仔细瞧瞧,猜是那里的。应伯爵那里猜得着,西门庆方才说出来历,原来是这次东京之行时,那日在何太监家吃酒害冷,何太监拿来给西门庆披上的,又因朝廷另赐了他更高级珍贵的蟒龙玉带,不再穿飞鱼衣,就送给西门庆了,“此是一个大分上(大人情)”。不管是蟠龙衣,还是蟒龙衣,都是皇上才能穿的衣服,后来也有特赐极品大员,何太监和小县城土鳖西门庆都能穿上,可见朝廷纲纪已经彻底腐败了,兰陵笑笑生举重若轻,将讽刺和社会批判隐喻在这样的小情节中,非大手笔不能为。伯爵极口夸奖这花衣服少说也值几个钱儿,到明日哥高转做上都督,不愁没玉带蟒衣,飞鱼衣不算个啥,只怕早穿过界儿去了。应伯爵一番马屁拍得西门庆舒舒服服。琴童安放钟箸,拿酒上来,伯爵说也该进去给三嫂敬杯酒才好,西门庆说:我儿,你既有孝顺之心,往后边与三嫂磕个头儿就是,何必说空话。伯爵从来嘴上不弱,说磕头不打紧,只怕惹人议论说我做大不尊,不如你替我去磕个儿罢。这是要当西门庆老子的节奏,西门庆也不恼,向他头上打了一下,假意骂道:你这狗才,凭没大小!伯爵说有大小到不叫孩儿们打了。两个戏谑一回,表面好象西门庆走了下风,实在心里却是高兴和骄傲的。
琴童拿寿面上来,西门庆让应伯爵、吴大舅、温师父吃,自己因在后边先吃过了,就递与李铭。李铭吃过,又上来弹唱,伯爵叫吴大舅选曲,大舅不肯,西门庆主动为大舅叫了一套《瓦盆儿》,李铭唱完就下边去了。来安又来请示明日叫几名答应,西门庆分付叫六名厨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齐备。大舅问明天请甚么人,西门庆悉把安郎中作东请蔡九知府的事讲了一遍,大舅甚喜,即便请西门庆帮忙,为此前修仓事的手本在大巡处青目青目(关照的意思),年终考满之时保举一二。西门庆道这不打紧,明日写个履历揭帖来,我取便和他说。伯爵也一力帮衬道,老舅放心,不替你老人家说,再替谁说,管情消不得吹嘘之力,一箭就上垛。这顿酒直吃到二更时分方散。人情与利益交换,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无处不在,这是生存的一种自我保护功能,只是需要国家制定与现实相适应的法规约束。在西门庆短暂一生中,超越了法律的规限,成为一只中饱私囊、臭名昭著的贪腐官僚。
再说潘金莲,本来与众妻妾在月娘房里陪着几个老人,当下听说西门庆吃酒散了,以为会往自己屋里去,赶紧溜了出来。却不想西门庆进了仪门,向上房走来,金莲便藏身影壁黑影儿里,悄悄跟到窗下听觑。刚与西门庆吵嘴,就迫不及待想要上床,金莲简直被争宠的潜意识冲昏了头脑,而再度出现听觑,是前后闹剧情节的照应,亦形成一种全书标志性的反讽隐喻。月娘大丫鬟玉箫站在堂屋门首并非巧合,而是必然,兰陵笑笑生要用玉箫衬托金莲的张狂。玉箫看见金莲,问五娘怎不进去,姥姥怎的不见了?金莲的回答颇有意思,不答前句,只回说:老行货子身上疼往房里睡去了。金莲称自己妈妈潘姥姥为老行货子,足够匪夷所思,却特别符合金莲的性格,真是兰陵笑笑生的神来之笔。良久,只听房里月娘责怪西门庆,说今天叫了两个新小忘八子,又不会唱。玉楼帮腔道,只你临了叫他唱,才依了你唱,好两个猾小忘八子,都不知道自己叫甚么名字,一日在这里只是偷奸耍滑。月娘和玉楼在前面席桌间隐忍下来,此刻找到机会,借此表达心中的醋意和不满。特别是玉楼,以为去年有李瓶儿在,尤有可说,今年的生日满怀期待,又打扮得“粉妆玉琢”,久别重逢的西门庆至少应该亲密一些,结果还在为李瓶儿掉泪,由此而生出一块心病,对西门庆不再抱任何希望,退出了争宠之列。同样,放开讲,金莲同样做得过份,在玉楼生日这天也全不顾同属新党的战友情,最亲密的姐妹情,而鲁莽的争强好胜,太热烈的情感是有害的,终让金莲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