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与尔书（组诗）
辛丑年六月初四 尤佳
老房子，本名刘红立，四川凉山人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第八届全委会委员。曾获《安徽文学》“实力诗人”（2014—2016），《成都商报》诗歌集结号“头条诗人奖”，“红花郎”杯全球汉语诗歌拉力赛月度冠军，首届全球“杜甫诗歌奖”当代原创诗歌大赛总冠军，“名人堂·2018年度十大诗人”， “2019年《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奖”诗歌一等奖等多种诗歌奖项。出版诗集《低于尘埃之语》等多部。
·老房子·
与尔书（组诗）
读起来像旋涡一样的细节
他会给你说
走到这一天就已接近
某个节气了
黄昏逆水而上翻检流痕
每一处都依稀看见了这一生
再也无法见到的人，特别是那些细节
读起来就像旋涡一样
其实你也是过来人
化繁为简
从这一天看过去沿岸剩下很多暗淡
河边的竹林一簇一簇
枯叶像蟹爪悬在风中战栗
一沾上雨水就更甚
迎春、连翘伏在地上
凹凸状向祭祀之地爬去
绢做的花、塑料制成的香蜡和
装了电池的灯笼
不如不用
云祭祀
褐黄落叶是新的冥币
风声提前几天就在积攒清明的
声声问候
和它同样真实的还有鸟鸣
他又在给你说江水已经
拉黑了天幕
高楼参差职守
燃黄的火炬。 颤动的冷光
你说是倒春寒峻峭的躯体
江湾圆润
包容了所有逆行
他会给你说继续走下去
你也许想回答，也许不想
“每一天都是一声长太息”
猫 咪
——悼友人XT
猫咪。我不想做噩梦
今夜我闭不上眼睛。我把黑都发了朋友圈
白得那么干净的巩膜和四肢。你的
我想一直把梦也追白
猫咪。五星级酒店不比棚户区
你可以向着颓墙一跃而起，灰屋顶上踌躇
没人会提醒一尘不染的阳台会崴折台步
一字型和左右翘动皆美。视角差
有弹性的诱惑并非同义
猫咪。我们似乎讨论过实验和现实的悖反
有人引用薛定谔日记：
“也许是我对这个世界了解的还不够多
也许是我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的世界……”
猫咪。再引用爱因斯坦的回信是这样的：
“既包含生又包含死的波函数ψ不能被用来描述现实的状况。”
那是那年9月初的事情
据说典型的量子力学，粒子是可以存在于叠加状的
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死计算
你比大师提早了半个月
猫咪。是友人给你起的这个绰号
你就应该坚持
不该脱离既A又B的状态
不该呀，猫咪
2020.08.19下午15:52，距友人猝世23小时。
一只乌鸦突然发声
他们一见到高脚杯就晃荡
就高喊关灯切蛋糕
就对着飘细了青烟的蜡烛拍手唱
生日快乐歌。无法和谐的声音
就向被祝贺的寿星脸上乱抹
残缺了祝词的蛋糕
就引发一场奶油大战
变脸的人物导致事件发生变化
就在觥筹间交错口味
就放肆地嘟起嘴像是要让整个五月充满唇膏的颜色
就都是指甲和钻戒和项链和口红和玻尿酸和闪电和提前赶来的一匹
枫叶的颜色
他们真心说记住这个狂热
而他的真心
是想把所有的颠沛流落到一堆土林的阴凉。一块石碑
从上到下见证
浇灭他烈性的只需一小杯
一小杯高度纯粮食酒
剩下碟盏碗筷被路人忽视
一只乌鸦突然发声
试图改变天空的颜色
那些和火一起干涸的泪
火势在某处又一次肆虐
史家最新论证烽火戏诸侯与史不符
光阴的贡献在于虚拟了
一位美人
而传说
似乎又准时点燃了真实的导火索
他在上一个清明写下诗句：
“灰烬是众人读黑了的心情......
周年之际就要开印
收入封面似火的纪念诗集
他发誓不再重复那行龟裂的文字
直接投进森林
那些松鼠和乌鸦如果还有泪
就和火一起干涸
他们约一首五月的同题诗
确信不会被人丢弃
他如五月的巨婴
这个理由就足够写一首同题诗
或者是有的人差一点点
就在这个月前丢失。被雪或者
倒春寒裹走了的还能在
一首诗的襁褓中捂热吗
僭越者从后面赶来
火葬、水葬或者秃鹰呱呱乱叫
风突然阒寂
世界的秩序建立在花瓣纷扬的
招魂幡下
鲜花和杂草丛生
黄昏“像死者们临终时的思想”*
也像爱恋的同题
注：*K.H.马哈《五月》诗句
一个迟疑的人
一个迟疑的人
新旧交替之际。该来的雪
没有覆阶。没有“沙、沙”掩盖的脚步
幽梦也没有圈进鸡鸣狗吠
拉不拉开呢，那一帘
偎在屋子里。视力
想象的寂寞无际
在黑暗之外擦拭太阳的翳膜
喉咙沙痒，渴望水
从眼角处沁出的稍带咸味
鼾声的墙体一个接着一个
空洞。建筑工地搭建的工棚
居无定所。流浪狗
兀自践踏漫无目的的期许
雾霾把高楼喷涂在浑浊中
纸壳般单薄
洒水车试图清洗出它们的维度
一幅灰头土脸的年历
小心拾起，悬挂何处
一个迟疑的人
反复比划将断腕和积习一并交出
的动作。泣鬼神惊天地！
他就此成为一位壮士
新旧交替
一幅名作的诞生
看起来
地球仍然没有多大变化
动车一圈一圈把它的腰围缠得紧紧地，抖动肚腹
显不出发福的迹象
只需在身份证上写明赤道是驰道的曾用名
你就可以恣意通行
看起来
草原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牛、羊、骆驼把掉进草里的云都咀嚼干净了
马嘶狼嚎也都被反刍
麻雀、鹰和蝴蝶们站在石头上发呆
从不扇动翅膀的怪物比它们飞得高飞得远飞得久
看起来
城里钢筋水泥的一个夜晚就做完了钟乳石千年的梦
再一夜，整个丹霞地貌也大惊失色
人们疲惫得像风轮机慢条斯理的叶片
转一圈，就被挑成一丛蒿草。而他被
吹成了一匹散落的干瘪
其实，他什么也不看
只是想把一个的僵硬姿态扶起来
给赤裸裸的思索套一件御寒的长袍：
地狱正在从脚下拆迁呢
你得注视地球边缘
那只空着的右手
无需抵住前额也不用支撑下巴
由左手扶住
放在唇边吧
不动
一幅名作就此诞生
关于清明
已经没其它想法了
多少有一点，也无关紧要
小区的犬吠，半夜鸡叫，不影响
我一万步的快走。寂静的脚步
似乎比清晨的鸟语还要清晰
而这是要走向哪里呢？
哪里才是你的前面
穿过那片丛林，可否品赏明前茶？
事实上，新发的枝叶早已挂不住
任何一滴露了。环顾左右，风和雾
全是雨水的想法
慢条斯理，沉思或是低语
整体而言，人生匆忙
于我似乎已走到
只剩一个想法的时候了：
无论如何，我不想
你比我走更得快……
窗 外
窗外
所有的都是路过
一条青石板的曲径，枕在夜的小镇
总也晾不干
湿漉漉的坚硬，被嘈杂和喧嚣卷席之后
所有的房屋都看不清窗棂
树木都不辨枝叶
远山加剧模糊
就连向外探望的窗户
也是从黑影里凿开的洞，窥视
正要消失的背影
一副白得耀眼的招牌，在斜阳
背离余晖之际抬起一群麻雀
招摇银器专卖
窗外
所有的都是路过
他纠缠着噩梦一个也不放过
他用左撇子的油画刀
涂厚右边耳廓。要抹得不像
左耳经典的爱情纱布
如果意象进入老房子
他就把连锁店推向每一个城市
还有那些乡镇
供口语象征隐喻们邀约开房
黑夜睁大眼睛
眼罩遮住血丝
红与黑焦灼不安
飞机第三次飞过屋顶，就该
起床啦。可今天
轰鸣声把他的头颅辗成了
高原上的跑道
杂木是彩林的主角
人们如秋风一拨一拨轻浮。只有他
像一株稀有树种仅供个别人研究
鸟变换着叫声引诱
他纠缠着噩梦一个也不放过
他在想，如果能够醒来
就像无字碑一样坦荡
小人们
站立成了墓志铭
他在暗物质里得意忘形
过清溪古镇
他念想了很久，但没有料到
会在一个雨天和它相遇
他抬高下颌，望着一处高墙
它的发际线飘摇荒草
照壁的裂痕和他同时举起抬头纹
秋蝉有一声无一声
落下
尚未黄透的银杏叶
石板路凸凹。水渍的窗棂
透视一地冰凉
——为什么碎成这样呢？他边走边想
他转到文庙大殿背后，发现一个模糊的旧记录：
古为笮都牦牛羌地
以土城东西两溪泉水清澈可鉴改名清溪......
哦，雨正在引向它的源头
于是他自作主张
把自己的法令纹稳稳放下在坍圮的城墙角
野草中捕捉
“清溪风”“清溪风”
——辨不清是蛐蛐还是蝈蝈的叫唤
古籍里就跳出了促织
和销路甚好的苹果、雪梨一一细说聊斋
月牙泉的骆驼
一声呵斥。昂起头
又一声呵斥，再一声呵斥
一根绳索粗暴
它，跪下了
呵斥者小心翼翼
扶着我
梭下驼峰
一路颠簸
想搂一下你的脖颈，表示点什么
忽然你
瞳仁涌起湖水，一弯如刃
削卷我
鸣沙暴烈
是你昂首想要吼出的么
影子
湿润得那么干涩
那么碎屑
与尔书
欲仿《山中与裴秀才迪书》
驮雪莲人往。白唇鹿
忽欲跃过断崖。眼神瘦削
一道罅隙的弧线。鹰隼的狡黠，颠来倒去
终究没能把天地看透彻
孤悬月撑着黛蓝松声，读《岣嵝神书》
豹声甚犬，顺着自己的斑点大朵落雪
晚窗不一。老房子白
创作谈：
我的想“当然”
·老房子·
诗歌即生活。诗歌写作和日常生活当然不能混淆，但确实也不应截然分开。诗意人生是最美好的人生，无论贵贱、贫富、生老病痛。我试着用诗歌为一些往事祭祀，一遍一遍做内心的祈祷。赞颂、感恩抑或忏悔，诗歌是最好的方式。喜欢杜甫寄儿诗句 “诗是吾家事”。
诗歌写作当然是私密和个体的，同时也应该是现实和时代的。 “诗思趁云从岳涌”。诗人通过个体的经历、感悟和思考对社会、时代予以关照，或自言自语，或呼啸呐喊，表达不一，风格各异，愿意不愿意都是一种留痕。留给自己，留给他人，以至于留给后世。
诗歌当然应当以一种超越现实的力量而“及物”，给生命境况以回应，所谓诗歌要有灵魂。这个灵魂既是诗中有“我”，不玩虚的；也要有现实，不玩空的。
现代诗写作怎么“化古”“化欧” 。庞德说过：没有一首好诗是用二十年前的方式写成的。沈奇说，不能“ 倾心于西方诗质一源，而疏略了古典汉语诗质一源”。“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不仅是中国传统史家的遵循，当然也是我在现代诗歌写作中愈感困惑和力求自我突破的挣扎。
中国诗歌传统是田园牧歌。身在城市的诗人及其诗歌写作，想象力是被严重限制或被消耗了的， 尽管不可能人人感同身受，深有共鸣，但这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大势”。我们的诗歌写作到目前为止，仍旧或者说是更加难以与时代相匹配了。身在城市的诗歌写作，所要进行的，将是一种持续的历险，迅速的转换与自我意义上的“释放”与“缩紧”，城市及城市的现实生活，那么当然就是我诗歌写作的基点所在，是我想象力出发的港口与“发射塔”。
记住米沃什的一句话：“要想掌握现实的原貌，要想保持它固有的善与恶、绝望与希望的交缠，惟一的方法就是保持距离，也就是翱翔于现实之上。” 把原本就存在于人们心中但被遮蔽了的东西表现出来甚至加以强化，我们都需要努力！
其实，这大多是老生常谈，诗写者不以为然的话题。把谈论变为行动，成为自觉，这倒也是不易的事。想到了就去做。当然，做的过程中也许会矫正，会改变，那是新的想法下的新尝试，自己做，别人说，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