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法:“三过其笔”,到底是什么意思?

笔法的基本理论是“一点一画,皆有三转;一波一拂,又有三折”。即使再短小的笔画都要“三过其笔”,写出“向背俯仰之势”。在这种理论关照下,古代书法家对起笔、行笔和收笔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研究,提出了一整套相当完善的笔法理论。

沃兴华
(一)起笔
起笔分露锋和藏锋两种形式。
露锋就是锋颖暴露在笔画的起迄之处。露锋的起笔承上启下,连接上一笔的收笔,开启这一笔的行笔,中间有一个大角度的转向,它会使笔画线条产生弧势,并且使露出的锋颖略微偏向线条的一边,因此又叫侧锋。
露锋的作用有两个,一是取势,暗示了上下笔画的连绵相属,表现出一种运动的态势。二是提神,点画造型的角度越尖,视觉效果越强烈,给人的心理感受越亢奋,古人说“有锋以耀其精神”,具有英姿飒爽的魅力。因此,古人多用露锋起笔,尤其是唐以前的法书,倪后瞻的《倪氏杂著笔法》说:“侧笔取势,晋人不传之秘。”朱和羹《临池心解》说:“王羲之《兰亭》取妍处时带侧锋。”
露锋与藏锋相比,造型比较单薄,如果要想避免靡弱,必须加强势,加强书写速度,在自然运动中,速度与力量是成正比的,速度越快,力量越大,因此,朱和羹《临池心解》说:“余每见秋鹰搏兔,先于空际盘旋,然后侧翅一掠,翩然下攫,悟作书一味执笔直下,断不能因势取妍也。”写露锋必须要有“侧翅一掠”的势感。
藏锋是将笔锋裹束起来,将笔势收敛起来,“点画起止不露锋芒也”。裹束的方法有二,一是圆笔,逆锋入纸,然后反方向折笔铺毫,进入行笔,由于笔锋是圆柱形的,反方向折笔时,顶端轮廓留在纸上的痕迹是圆形的,因此称做圆笔。圆笔藏锋具有内敛的造型特征,表现出一种浑厚含蓄,圆润丰美的趣味和效果。二是方笔,落笔时增加一个与笔画运动方向垂直的切入动作,也就是横画直入笔锋,竖画横入笔锋,好像要横截笔画一样,由此形成方折的起笔形状。方笔棱角分明,骨力开张,表现出一种峻利豪爽、气骨雄强的趣味和效果。
起笔分三种形式:侧锋、方笔和圆笔,它们的审美作用来自于形和势两个方面。
从形的方面来看,露锋偏向三角形,方笔为方形,圆笔为圆形,造型角度不同,心理感受不同。俄国画家康定斯基在《点、线、面》一书中认为:角度越尖,冲击性越强,情绪偏激,色彩偏暖,具有黄色的特点;角度越钝,越接近圆形,冲击性越弱,张力逐渐消失,情绪稳定,色彩偏冷,具有优雅的蓝色特点。根据这个道理,充分地利用这些造型变化,可以提高书法艺术在抒情写意上的表现能力。
再从势的方面来看,任何笔画都是一种运动轨迹,它们的书写过程全靠势能的隳突,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越是有力的点画势能越强。然而,这种势能如果放任它直来直去,就会使点画的内涵一泻无余,苍白空洞,因此必须控制,控制的办法是利用起笔和收笔的变化来加以缓冲、裹束和释放。侧锋、方笔和圆笔的入纸方向与点画的运动方向不同,位置差别大致是这样的:侧锋近四十五度,方笔近九十度,圆笔近一百八十度。从含蓄和内敛的角度来看,度数反映了裹束点画势能的力量,侧锋最弱,方笔次之,圆笔最强;从张扬和挥霍的角度来看,度数反映了点画线条的笔势和张力,圆笔最弱,方笔次之,侧锋最强。起笔和收笔的不同角度反映了笔势的运动方向和张力大小,对点画节奏的形成关系极大。
传统的伦理和审美强调温柔敦厚,因此在起笔上推崇藏锋,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说:“古人作书,皆重藏锋,中郎曰:'藏头护尾。’右军曰:'第一须存筋藏锋,灭迹隐端。’又曰:'用尖笔须落笔混成,无使毫露。’所谓筑锋下笔,皆令完成也。”但是在今天,时代文化强调个性张扬,因此书法家更能平等地对待露锋藏锋,“多露锋则意不持重,深藏圭角则体不精神”,尽量的不偏重或偏废,从构成上协调两者的对比关系,让它们相得益彰,相映成辉。
(二)行笔
行笔要求中锋,所谓中锋就是汉代蔡邕在《九势》中所说的:“令笔心常在点画中行。”中锋行笔不很容易,它要克服两个困难。
首先是不使笔锋偃卧。笔锋受压后打开,一进入行笔,就会偏向与运动方向相反的一边,笔肚接触纸面,按得越重,笔肚接触纸面越多,毛病越大,这种毛病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按下去的力量没有全部作用于纸面,有很大部分因为笔锋的偏侧而转移为与纸面平行的力量了,点画因此不够沉着有力。二是墨水通过笔尖流向纸面好像注入的一样,比较厚重,而且自然渗开,中间浓,两边淡,有立体感。如果笔锋偃卧,笔肚接触纸面,墨色是刮上去擦上去的,有扁薄轻飘的感觉。
为了点画的力感和势感,中段行笔一定要避免偃卧。董其昌说:“发笔处便要提得起笔,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自语。”意思是尽量提起笔,让笔尖在纸上行走,以此保证中锋,保证点画的清挺遒劲,这是帖学的行笔方法。包世臣说:“盖笔向左迤后稍偃,是笔尖着纸即逆,而毫不得不平铺纸上矣。石工镌字,画右行者,其必向左,验而实之,则纸犹石也,笔犹钻也,指犹锤也。……锋既着纸,即宜转换,于画下行者,管转向上,画上行者,管转向下;画左行者,管转向右。”主张将笔管朝笔画运行的相反方向倾斜,抬起笔肚,让笔尖受压后强力反弹,紧紧咬住纸面逆行,写出苍茫浑厚的点画,这是碑学的行笔方法。帖学和碑学的行笔方法不同,表现效果大相径庭,但是殊途同归,都避免了行笔过程中笔锋偃卧的毛病。
中锋行笔要克服的另一个困难是转折时的偏侧。包世臣《艺舟双楫》说:“盖行草之笔多环转,若信笔为之,则转卸皆成偏锋。故须暗中取势,换转笔心也。”也就是说在运笔时,虽然经过上述的提笔和逆笔,做到了不使偃卧,但笔锋的方向仍然与笔画的运动方向相反,到笔画转折换向时,如果直接写下去,势必会出现偏锋,因此,非得转换笔心,调正笔锋不可。古人为此作了很大努力,采用的办法主要有四个:
一是接搭法,“笔笔断,断而后起”,这是分书的写法,转折的地方不连写,成为一竖一横的接搭,六朝的碑版楷书大多如此,唐人楷书偶尔也用此法,碑学书法家在写行书时,也常常用这种方法,于右任的字,转折之笔都是断而后起的,甚至连钩的写法都是如此。
二是提按法,靠笔毛本身的弹性使笔锋回复到垂直位置,然后再换向按笔,继续写下面部分的笔画,这就是前人所谓“笔提得起,自然中”的道理。提按法本质上是接搭法的快写,也是“笔断而后起”的,只不过分写的过程不明显而已。提按法在南北朝和隋唐的墓志中用得最普遍,颜真卿楷书《勤礼碑》和褚遂良楷书《雁塔圣教序》的转折有时也用提按法。提按法比接搭法轻快,因此在行书中用得更多更普遍,尤其是唐以前的行书,王羲之的字就是典型,特别流畅自然,轻盈秀丽。
三是顿挫法,在笔画的转弯处,通过顿挫调整到中锋,然后再往下行笔。蒋和《蒋氏游艺秘录》说:“顿挫与提顿相连,欲挫仍须顿,既挫又须顿也。挫者,顿后以笔略提,使笔锋转动,离于顿处,有横有直有转,看字之体势,随即用收笔,或又用顿运行。盖点画用挫,则笔无不周到;勾用挫,则法无不到;笔用挫,须用衄锋。衄者,则米老'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意。”就是说在转向的时候,先按笔作顿,把笔毫打开,然后回顶作挫,把笔锋顶直,再接下去写下面的笔画。这种运笔动作好比完整地写好横画之后再连续写下面的竖画。唐以后的楷书基本上都采用顿挫法,它的效果斩截刚硬,气势雄强,能增加作品的阳刚之气。
四是环转法,这种方法主要用在篆书上,明代赵光说:“篆法圆转相续处,若指不转,锋何粘续。”他主张通过指和腕的环转运笔,将笔锋慢慢地调整到中锋状态。清代王澍说:“一笔中往往有半笔正半笔偏者,如'因’字、'国’字之方,'风’字、'九’字之圆,不解提笔,则上半中锋而下半偏矣。换笔,谓将大指微拈笔,则锋自中也。”他主张为了保证转向的圆润流畅,运笔在转指的同时可以微微拈转笔杆。但是,这样写往往会流于软滑,因此遭到好多书法家的反对,他们主张寓方于圆,在转指转腕的同时略加提按顿挫,使线条有节奏变化和造型变化。刘熙载在《书概》中针对孙过庭“篆尚婉而通”的观点紧接着说:“余谓此须婉而愈劲,通而愈节乃可。不然,恐涉于描字也。”所谓的劲和节就是略加提按顿挫。王澍的字,强调环转,邓石如的字,转中带折。
中锋运笔是历代书家的共识,但是必须指出,汉字书写是一个连续的过程,笔锋在运动中随体诘屈,不断地做九十度转折和三百六十度环转,不可能始终走在线条的中间,只要不偏出边线的运笔都是可以的,走在笔画中间的叫做中锋,走在笔画两边的叫做侧锋,中锋和侧锋相辅相成,相映成辉,造成雄秀不同的线条质感,产生厚薄变幻的墨色效果。对此,古人有很多论述,姜夔《续书谱》说:“正锋则无飘逸之气。”明代王士祯《艺苑卮言》说:“苏黄全是偏锋,旭、素时有一二笔,即右军行笔中亦不能尽废。盖正以立骨,偏以取态,自不容己也。”丰坊《书诀》说:“古人作篆、分、真、行、草书,用笔无二,以正锋为主,间用侧锋取妍。”古人认为中锋与侧锋形态各异,应该交替使用,过分拘泥中锋,会缺少变化,带来线条形式的僵化和单调。
(三)收笔
收笔的方法与起笔相同,都是增加与线条运动方向成倾斜、垂直和逆向的动作。目的也相同,都是一方面丰富形的变化,使三角形、方形、圆形交相辉映:另一方面完善势的节奏,使直行的势能被斜入的弧线缓缓地释放(侧锋),被垂直的切割所截止(方笔),被逆向的折笔所裹束(圆笔),使点画造型收放开合,形成各种对比关系,产生强烈的视觉效果。
蒋正和《书法正宗》说:“行草纵横奇宕,变化错综,要紧处全在收笔,收束得好,只在末笔。”笪重光《书筏》说:“人知起笔藏锋之未易,不知收笔出锋之甚难。”收笔之难在于两个方面,第一,汉字书写是一个连续的运动过程,上一笔画的收笔是下一笔画的开始,下一笔画的起笔是上一笔画的继续。为了能保证下一笔画的中锋行笔,上一笔画的收笔在释放势能的同时,还要将打开的笔锋团聚起来,回复到垂直状态,如姚孟起《字学忆参》所说:“笔锋收处,笔仍提直,方能送到。”这一点米芾做得非常杰出,蒋骥《续书法论》说:“尝观米老书,落笔飞动,运笔常如跳丸舞器,故灵妙不测,矫变异常,绝不规矩正格,然至末笔必收到中锋。”这一点颜真卿做得最夸张,因为线条粗,用笔重,收笔时为了将笔锋提直,特别增加一个反方向的回顶动作,结果转折时出现肩胛、鹤脚,捺画出现缺角等。第二,收笔之难的另一个方面是力贯毫末,朱和羹《临池心解》说:“用笔到毫发细处,亦必用全力赴之。然细处用力最难。如度曲遇低调低字,要婉转清彻,仍须有棱角,不可含糊过去。如画人物衣衫之游丝纹,全见力量,笔笔贯以精神。”而要做到游丝的力贯毫末,也必须把笔锋顶直,只有在中锋运笔的前提下才有可能。
综上所述,书法创作只要是连续书写的,就必然有自然映带,必然有逆入回收,点画写法必然要分起笔、行笔和收笔三个部分。点画通过这三个部分,完整地表现出一个始中终的运动过程。有了这个过程,通过用笔的提按顿挫,可以在形上产生粗细方圆和正侧大小的空间造型变化。通过用笔的轻重缓急,可以在势上产生疾涩快慢和离合断续上的时间节奏变化,并且,形势合一,空间与时间相结合。魏晋以后,无论字体怎样发展,书体怎样变化,书法家的创作方法和风格面貌怎样别出心裁,百家腾跃,终归寰内,笔法的根本原则始终如此,始终是一个起笔、行笔和收笔的完整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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