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峰散文欣赏】牧童:山野里的深情记忆
谁也不会相信,我这一介书生竟然曾做过牧童。
我家地处粤东梅县山区,山高林密,荒山多,野草多,山沟多,穷人多。地势较低的洼地常泛洪水,村民们只好在山上辟梯田,引泉灌溉,种稻度日。
牛,就成了农家之宝,耕田耙地少不了它。
我当牧童正值解放后土改不久,我家分了两亩多山田,也分到一条牛腿;即一头牛分给四家人家,每家得一条牛腿。一年四季,四户人家轮流放牧喂养。放牧期间,牛棚里的牛粪肥料归放牧人家所得。因此,各户人家都争相喂养。在农忙时,四户人家协商轮流耕地,对牛的食谱也作了明确规定:每天除割嫩芒、嫩草晚上喂牛外,晚上还必须烧一桶由酒糟、南瓜、糯米及两只鸡蛋拌的食料置放在牛棚里,给牛补身体。各家相互检查,以免偷工减料。
这时候,使我最高兴的是我8岁就当上了牧童。
当我第一次砍下竹枝当牧鞭,挑起畚箕赶牛进油房坑的深山放牛时,那兴奋劲儿真别提啦。
秋天的山野是孩子们的天堂,晚稻收场了,晚花生拔光了,番薯挖完了,不必担心牛儿践踏农田或偷吃禾苗、蕃薯叶之类,牧童们尽可放心让牛们满山跑。
当牧童也不尽是诗情画意的事儿。上午放牧回家,必须割满两畚箕草放到牛圈里。秋天草虽未黄,但也不绿,尤其不嫩,割回去牛儿不吃,只好放在牛圈里给牛当睡铺;因此,牧童还必须满山寻找嫩草喂牛。
秋天里找嫩草我摸着了诀窍:一是找背阳低洼的密林处,这里人迹罕至,易找到油绿的草丛;二是沿小溪找,小溪两岸多长野芒,到秋天时野芒老了,叶子变硬,扬起白色的芒花,这种野芒牛是不能吃的,但在野芒掩映下的小溪边,往往长着鲜美嫩草,绿绿的,油油的,密密的,只要下溪里去割草,定能很快割满两畚箕,晚上牛儿也有肥美芒草作夜宵了。
当我们找到嫩草,很快割完一担草,这时候便是牧童的天堂了,有的在山上找黑嘟嘟的当梨,当梨有拇指大,经过秋霜,越发甜美;还有是找野柿子吃,野柿子多长背阳处的山坳间,秋天里柿叶落了,枝头挂着一串一串红得透亮的野柿子,柿子有鸡蛋大,有的红得发紫,有的红得锃亮,有时可找到整整一片野柿林,我们便采一把放在蕃萁上,我们便躺在厚厚的草地上,望蓝天白云,看绿水青山,听山野风啸,想今年的丰收,拿起红得发亮的柿子,一边吸吮清甜的柿汁,一边在聊有趣的童话。吃够了,便起身把剩下的野柿子一只一只往山下抛,来个抛柿子比赛。看看秋阳当空了,站起身时人影短了,“太阳钟”告知是正午了,我们便挑起草,对牛儿喝一声:“别乱跑!”牛儿抬起头来望望我们,通灵性地“哎——”,一声长鸣,便又低下头觅草了。
等到冬天时,粤东山区也下起霜来,有时还会有冰雹。严霜过后,草地一片褐黄色,茅草发黄了,油草枯了,这时候放牛就得把牛往山涧里赶。山涧里有清泉淙淙,有的泉水属于矿泉水一类,终年清澈,溪涧两边芳草终年不衰,草丛中还会有美丽的花儿。牛儿到了山涧,又找到了觅食世界,便欢快地埋头吃草。
这当儿牧童主要任务是割山草,有时打点柴,之后便是寻找乐趣。
山里有许多低洼田,山民们称为“湖洋田”,田里终年积水,秋天水稻收完后,田里水势低了,有许多坑洼。坑洼里有许多虾,有草虾,也有食指大的大虾,还有泥鳅、黄鳝、洋菩萨鱼之类,我们便去捉鱼虾,装满了鱼篓后,便把其余的虾洗净放进泥盆里,放点盐(出门时家里带了点盐),再到山上采几只油茶果,把果仁往大石板上一压,榨出油来,放进盆子里,这样烧鱼虾时油盐全有了。
山里烧东西很方便,只要挖一个坑,放上两块石头,找一些枯柴,一只炉子便造成了。有一次,忘了带火柴,我们灵机一动,找两块白色晶莹的发火石,再找一些野芒花搓成绒条子,用力碰击发火石,两石猛地碰撞,竟然发出了火花,芒绒条子便燃起来了,于是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鲜鱼虾。
更诱人的是烧野鸡。山里野鸡多,有时用石块也能击中。当捉着野鸡、山鸟后,牧童们欢呼雀跃,大家忙着找烂泥、找干荷叶或棕叶、芒叶之类,把鸡的内脏掏空后,放点盐,然后把荷叶、棕叶一层层裹上,然后再用烂泥糊上包成泥团,放在柴草里,让它烧烤,柴草烧完后再把火红的炭和灰覆上去,让它慢慢地焖烤,待灰炭中飘出香味时,大家便急着把烘干了的泥包扒出来,剥掉烂泥,再把荷叶、棕叶一撕,野鸡的毛便一起褪下来了,溢出一股奇香,牧童们便打起牙祭来……
牛儿通人性,当牧童们尽情地玩耍时,它总是埋头觅草,有时奇怪地看看欢悦的主人,便又埋头觅食了。
冬日草少,放牛要放一天。这样中午我们便可以回家里吃饭了。在回家时,只要对着山涧大喊一声:“喂——”,牛儿便抬起头来望望主人,然后撒开四蹄奔过来,站在主人身边,伸出长长的舌头舐人的手。这时我只要拍拍它的肩膀,说一声;“晚上自己回来!”牛儿便懂事地自己回到山涧觅食了。
傍晚时分,牛儿便回到山弯处的老松树下,站着不动,它在等候主人。这时我只要走到老松树下,它便默默地低头跟我回来,一边走一边甩尾巴,待进了牛棚,你只要把牛棚门一关就行了。
我当牧童一直当到高中毕业。在读中学时,我只要有空就回家看望我的牛儿,星期天还是赶牛到山间放牧。
记得我考上大学,离别山村的时刻,我挑起行李往城里走,竟忘了跟牛儿告别,待到我走到山弯老松树下时,牛儿已站在山路上!牛儿竟是自己用角把门顶开,走到山路上来送行的!
我又惊又喜,激动得哭了。我抚着牛背,摸它的前额,牛儿懂事地抬起头,巴掌大的舌头舐我的手背。末了,它竟“扑通”一声跪下来。我懂它的意思,我放下行李,骑在它背上,它站慢慢立起身,默默地往山路上走。
山里人行道和牛行道是分开的,人行道是用鹅卵石铺就的路,牛行道则在人行道旁边,那是泥路。此刻,牛儿竟破例走在人行道上,因为它知道在牛行道上定有野芒野藤野枝,会勾住我的衣,刺破我的脸的。
送行人默然。待走过油房坑,我往牛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它便停住,跪下,让我下来。
我走了。当我翻过一座山架回首眺望时,我发现牛儿还站在转弯处,仰起头凝望。当我一别头毅然转身走时,我听到牛的一声长鸣:“哎——”
这长鸣声一直在我心间回荡。
2014年11月29日17:49修改于上海寓中
作者:丘峰
作者简介:丘峰,广东梅州人,196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同济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界华文作家协会理事。原上海市政协常委、上海市特聘监察员,上海客家联谊会会长,广东梅州市发展战略顾问。是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和编辑家,曾任职上海文艺出版社和《花城》杂志。他在文艺理论、小说散文创作及编辑方面均有建树,创作出上千万字的作品,他的散文《我家门前的龙眼树》、《五彩枫》、《莫干山访竹》等入选中小学教材,是客籍作家入选教材最多者。他的《文学探踪录》、《文学的现代流向》为复旦大学等研究生参考书。他在国内外多次获奖,被文艺界称为“三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