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对话录
读契诃夫的《第六病室》,愈加对医师安德烈·叶菲梅奇和被当做精神病患者的伊万·德米特里的关于“人应当怎样对待痛苦”的哲学性争辩着迷。入睡时,脑中还一遍遍思索着两人的对话,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一个房间,房间里放着几张床,其中一张床上坐着穿老旧的棉布衬衫的男子,与其并排着的是一位穿医院睡袍的人,而他正痴痴地望着窗子。窗边嵌着一排铁格子,窗外洋溢着的春天的空气正从铁格子涌入,但一经过铁格子的洗礼,空气便徒增痛苦的味道。连空气也自知它的新鲜和欢愉与这房间格格不入……
不必说了,这就是第六病室。而那两个并排坐的人,是伊万和安德烈。
我竟丝毫不奇怪自己在这样一个地方,而房间里的人也没有在意我的存在,可能在这里,我的出现本就是合理的。
我急忙小跑到伊万和安德烈面前,他们正说着:“好,我已经听完您的话,现在要请您费心听我说一说了……”记得书中写到“谈话又进行了一个多钟头”。我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安德烈医师说到:“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就是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减轻痛苦。”他看看我和伊万,接着说:“是这样的,您一定听过这种说法:'痛苦可以使人的精神达到完美的境界’,这大概是因为痛苦可以使我们深刻的反省,而没有人会在快乐时检讨自己的。”
“您这点说的对,但您恐怕忽略了另一种痛苦,就是'外在的痛苦’”,伊万说,“您所说的可以让人反省自己的恐怕是内在的痛苦,是由于'我做的不够好’,而后悔、内疚产生的痛苦。但是外在的痛苦,比如寒冷、饥饿、疾病,它们如何能让我们反省自己呢?毕竟这根本就不是我们的错呀。”伊万或许是想到自己在这狭小的房间内,被酸白菜的腐臭、煤气等等充斥着鼻腔,又时常被疯病和被虐狂折磨着灵魂,不禁忿忿地站了起来,但又疼得呲牙咧嘴地坐下。
“这恰恰是我接下来想说的。那些外在的痛苦,恰恰可以使我们创造智慧,比如哲学、宗教、文学。举文学的例子是最显而易见的:普希金临死受到极大的痛苦,可怜的海涅在床上躺了好几年。”
我听着突然觉得不对头:“我想请问您,智慧是否可以创造快乐?”
医师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嗯……我想是的。”
“而您又说:'痛苦可以创造智慧’,既然这样,痛苦只要可以产生智慧,就一定也能使人快乐。然而,伊万先生很痛苦,他也因痛苦而对生活的理解更透彻,可以说,他创造了智慧,但他却没有因此而快乐。”
伊万赞许地点点头。
“嗯……是个问题。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创造智慧并不一定能使人快乐’,比如对生活理解的很透彻就可能会使他更痛苦。”
“您说的对。这让我想起了我们中国的诗人李白。有这样一个观点,如果李白不遭贬谪、仕途一切顺利,那么他可能会成为一个不错的政治家、一个优秀的士大夫,但绝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也不会写出《行路难》这样大格局的诗。但是,这时创造的智慧,只能算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毕竟它并没有改变使人遭贬谪的事实,所以诗人并不一定会因创造智慧而感到快乐。快乐的是谁呢?是我们这些后人,是这个世界。这些智慧,是从他们的痛苦中孕育出来的,我们不能为了我们读诗的酣畅淋漓,而要求他们痛苦地为这个世界创造价值。”
“看来痛苦虽然会创造智慧,但这些智慧要不使痛苦者因对生活理解的更透彻而更痛苦,要不就只是为后人、为世界创造价值,而他们本人痛苦依旧”,伊万总结道。
“好吧,那就当前两个理由不成立。不过我刚才又灵光一现:对于我这种普通人来讲,伊万先生,您刚才提到,'生活的全部就是由饥饿、寒冷、委屈、损失等感觉以及哈姆雷特式的怕死构成的’,所以如果生活中没有痛苦,那它将什么也不是了,只是空虚一片。不对吗?”
“很感谢您刚才认真听我的话,不过您所说的'生活本就空虚’这个空虚恐怕是绝对的空虚吧,然而,当您为痛苦的人减轻痛苦,他的生活将从痛苦变为空虚,而这个空虚,只是相对的空虚。您一定知道,从痛苦到空虚,是令人快乐的。而您所谓的空虚,大概指的是'生活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吧。可是他们既然快乐,我们就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要求他们舍弃快乐、创造价值。”
“啊!您二位真的说服我了。那我们到底应该怎样对待痛苦呢?”
我接过“话筒” : “首先我们一定要以减轻痛苦为目的的,因为痛苦会使人丧失面对生活的信念与勇气。更严重的,如果痛苦太多,会让人还来不及创造智慧、来不及使精神达到完美时,就被折磨至死。”
我默默地望向安德烈,想到他躺在桌子上,睁着眼睛,被月光笼罩的样子。他所在的桌子,正被杂役们抬向教堂。这幅画面,恐怕是对这个观点最好的例证,但我不会说出来。
我慢慢转向伊万,说:“很多情况下,痛苦恰恰来自于对'无法减轻痛苦’的无奈。那么,对于这些'根本无法减轻的痛苦’,我们真的还应该'不蔑视’吗?”
伊万沉默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惆怅。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祈祷词:'上帝啊,请赐予我勇气,让我改变能够改变的事情;请赐予我胸怀,让我接纳不能改变的事情。’我想,对于痛苦的态度是否应该是这样的:'对于那些可以减轻的痛苦,我们应该采取积极上进的态度;而对于那些不可减轻的,不妨内心平静的,做一个'俄罗斯懒汉’。”
我顿了顿,接着说:“就像亲爱的安德烈医师说的:'人到头来都是死亡,融进土里,随着地球环绕太阳旋转,既没有意义,也没有目的’,然而,我虽然明白这一切都将归于虚无和热寂,我仍然努力去争取,争取那该属于我的一切。”
“是啊,我们无法减轻外界给我们的痛苦,但我们却可以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安德烈医师叹了一口气。
伊万淡淡地注视着窗子,不知是在看窗外的春天,还是他与春天之间的铁格子,我相信是前者。
在梦中的第六病室,也许我们的谈话改变不了安德烈中风,也改变不了伊万无法出离第六病室的事实,但也许可以改变,他们对待这些痛苦的心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