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甜马勒

文 | 张听雨

每次写乐评前除了提前准备谱子,也会听不同的唱片版本。一来看神仙打架,对比与玩味不同的风格和处理。二来疫情各种局限,权当卧游声色之间。今年是马勒年,马勒《第四交响曲》在国内的现场我听了三个,唱片也一箩筐。费多谢耶夫是我崇敬的指挥大师,他指挥亲兵——莫斯科广播交响乐团的马勒《第四交响曲》唱片,乍一听很糟糕,仔细一听也很糟糕。而糟糕之余引发我的一些思考:比起糟糕本身,我更关心是什么让指挥家选择了这样的演绎。

费多谢耶夫1932年8月5日出生于苏联列宁格勒,是20世纪最杰出也是最重要的世界俄罗斯指挥大师之一。他1957年毕业于莫斯科格涅辛国立音乐学院,1972年毕业于莫斯科音乐学院。从1974年开始,他成为莫斯科广播交响乐团(现在被称为柴科夫斯基大交响乐团)艺术总监与首席指挥,至今已和这支乐团亲密无间地合作了47年。他还担任维也纳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8年。费多谢耶夫来北京的音乐会我几乎场场不落,他对柴可夫斯基音乐内涵的深刻挖掘与仙风道骨的指挥气质令我赞慕,故而这版“马勒四”更是让我大跌眼镜。

这个版本最重要的糟糕之处,显然在于速度实在太快,并有着许多俄罗斯指挥家演绎德奥作品“快而粗糙”的弊病。听了第一乐章忍不住拿出节拍器对速度,开头的速度达到了110BPM(一分钟演奏110个四分音符),速度选择与整体效果都与马勒乐谱上标记的“从容不迫地”相去甚远。开头第一、二长笛有性格的装饰音漫漶不清,三、四长笛进来也显得慌慌张张,马勒标记的细致个性全然失却。伴奏平衡失当,无论是全曲第一句中力度本应弱于长笛的牛铃,还是第三句为低音弦乐伴奏的巴松、黑管都喧宾夺主,指挥家“无为”或者说推卸了控制的能力。

其二是音乐处理不假思索。这种不假思索带来两个极端化的弊病:一是音乐上的机械,第一乐章速度与层次过于单一,许多马勒要求的速度与情绪变化都被扁平化处理,即使做了一点也仓促流于表面。四个乐章中的内在律动都过于雷同,整体的一贯性虽有保持,但这种持续雷同的律动就像夜店里的“动次打次”,音乐形象脸谱化,听多麻木。小提琴的滑音在这部作品里是很有性格的元素。可这个版本中连接部之前的滑音基本听不出来,而再现部中的滑音却被过分放大拉长,俗甜至极。第二乐章的复调织体、人物性格也如一锅稠粥,稀里呼噜还很烫嘴。第三乐章的平衡不加控制,铜管许多地方吹得过响,盖过了其他声部,大全奏时过分的重音极为突兀。第四乐章的快速度导致了节奏的晃动,对旋律的处理一味强调揉弦而显得过分甜腻。

如此快速度的演绎没有好的录音效果听来更是尴尬。苏联时代好演绎很多,而好录音质量的唱片却很有限。莫斯科大广播这张碟也很有点我们俗称的“大澡堂子味”——混响空洞,缺乏录音的细节。强奏时的扁平感,弱音处的虚弱音色,都是减分项,可谓虽无历史录音之名,却有历史录音糟糕音效之实。

再次强调,费多谢耶夫是我很崇敬的指挥大师。而这个糟糕的录音也证明了一点:大师不常有,大师不常大。再伟大的音乐家也会有粗制滥造的作品,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短板。由此而来的评价应该是多元立体的。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版本,我觉得有几点可以揣测。

第一是俄罗斯指挥家的快速度传统,有一批俄罗斯(尤其苏联时代)的指挥家喜欢紧凑快速的彪悍演绎,费氏所处的莫斯科指挥学派更深受这种传统影响。第二是指挥家可能想做出一些标新立异的诠释,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牺牲的元素过多,即使是这样也是失败的哗众取宠。第三则可能是唱片工业的粗制滥造,作为系列廉价版唱片的发行只要完成就好,早下班早开心——这点最可能。

本来觉得这样的演绎无需找什么理论为演绎背书。不过,听了一遍又发现吊诡之处:许多时候我竟也不由自主喜欢一些这个版本的瞬间。停下来思考自己的反智表现,发现几点:其一,凡是能灌唱片的乐团都不会太次,基本的音准节奏的保障让听下去成为可能,听起来不至于有太强烈的生理反应。其二,费多谢耶夫这种俗甜气质的演绎有意无意地与马勒写作的时代相合,19世纪末唯美主义以及变本加厉的矫饰主义风行,这部作品有的地方也受了这种影响,歪打正着。其三,我有时也喜欢俗甜的演绎,这是人的本性,偶尔放松大脑、拒绝思考,也是劳顿时大脑发出的信号。

甜食可以增加幸福感,这样的唱片,像快餐、像甜的发腻的俄罗斯树根蛋糕。可以一吃,不可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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