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 迁 / 作者:黄文珍
搬 迁
黄文珍
————如果五百米的距离,也可以称作搬迁的话,那就姑且这么说吧。这所小得不能再小的破旧乡村学校,终于搬迁了。
一
人总是会怀旧的,尤其是上了些年纪的人,像我。时常会放电影似的,胶片一张张从眼前闪过,我依然清晰记得第一次来学校的情景:摩托车支在公路边上,侧脸向左,两百米处,便是学校。校门前是一面高坡,坟头堆叠,荒草过膝,荒凉萧杀中有一丝肃穆。一排红瓦灰墙的老式房屋,便静默在这片肃穆中了。看似不远,走上去,却并不容易。
路在哪儿呢?
四处搜寻无果,只好认定“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了。一路打探,一路摸索,终于在一家卖菜的屋山墙外看到一段沙子小径。循着摸上去,右拐,在一户人家的屋后墙根青稞林中涉过,再左拐,一抬头,那坟山便硬生生横在面前了,瞬间头发丝儿根根竖起来,脑子里回放着的,便是电影里那些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鬼镜头了:
黑漆漆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月亮孤零零地盘旋在天空,光线暗淡,仿佛女人眼角的泪。下面的丛林、山岗和墓地,风凄厉,带着哨音刮过,卷起落叶残草。还有淅沥的雨,所有东西都很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然后幽灵便飘飘悠悠,在暗黑中晃来荡去……
又想起几年前那个微凉的夜,下过晚自习,归来途中行至罗坳路口时,那个凭空出现在地面上的影子,突然间紧贴摩托车右侧无声擦过,一个瘦伶伶轻飘飘的白衣白裤的女子。那个挥之不去的白影子,让丰集二中的人们觉出了可怖,于是再下夜自习,定会约上三五人一起走,凌厉的灯光刺破夜空,呼啸而过的雄壮车队,想来是足以震慑那虽亲眼见到却又虚幻着的鬼魅吧。
但现在,只我一人,孤零零站在坟山下面,一切想象中的恐怖一齐挤进脑子里。脊背发冷,僵直,不敢动弹,同时僵直的,还有双腿和眼睛,与坟头对视良久,然后深呼吸,并且告诉自己说:有什么可怕的呢,都沉睡着呢。于是扯着坟边的茅草攀爬上去,屏住呼吸,趟雷区一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在坟包与坟包之间的空隙里连滚带爬,终于爬到了坡顶。
长吁一口气,壮着胆回头看看,还好,都相安无事。而校门,就在眼前了,门里,是人的世界。
二
以后在这里呆着的几年,不再恐惧坟包了,因为恐惧也没用。这个占地约三四百平米的七十年代的乡村小学,就建在坟地中间,一面围墙,三面坟地,将破旧不堪的校舍包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两层的老式教学楼孤零零立在风中雨中;楼上楼下仅有的几间教室,狭小简陋、低矮昏暗。破烂的木门窗,一推就吱吱呀呀作响,若稍用点劲,便定会“啪”地一声掉下一块门板或一根窗棱,朽得不成样子了。
闲时依后窗望去,一大面斜坡上除几棵刺槐伶仃着,萋萋荒草中若隐若现的,便是一个紧挨一个的大大小小的坟墓了。经年累月中,旧坟变矮,淤平,新坟又堆叠上去,于是这一整面山坡,新旧坟莹便层层叠叠,密集地热闹着。新增的几座坟茔,光滑地抺着水泥,顶部却一圈裸露,长满野草,像戴着一顶草黄色的帽子。这新奇的造型,倒吸引了小孩子,课下,总有顽童爬上去,东瞅瞅西瞧瞧,无所畏惧。
校舍的东边,几步水泥硬化的台阶边,就有挖开了的墓穴,几根腐烂的棺材板横在碳化了的墓坑里。初见心里发紧,但时间久了,天天从它旁边走过,也就熟视无睹了。况且还有一江姓人家紧贴着坟山居住呢,江家老太太养的鸡鸭狗猫日日坟前坟后窜过,时时地鸡飞狗跳,也冲淡了些许的荒凉。
学校大门前是一片开阔地,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几十步开外的坟头,长满荒草,也并不寂寞,时常有村子里的大白鹅来光顾,仰着脖子,迈着方步,优雅从容地在青稞丛里吃草籽;肥胖的大母鸡咯咯咯叫着,刨垃圾堆觅食;江家的两只看门狗,一黑一黄,撒着欢追逐,从坟包前的台阶上跑上跑下……
三
据老人们讲,房屋建在坟地中间,是鬼抬轿,晃悠着,不安生,没有太平日子,但终不可信。日子流水一样,一年又一年,师生平安,并无灾祸。院子里的那口土井,抽上水来,烧着喝。办公室的女人们,课后坐下来,或伏案备课,或批改作业,或苦口婆心规劝顽劣的学生,直讲得心烦意乱,口干舌燥,倒上一杯,那玻璃杯里便立即银片翻滚,浮沉,尤其映着阳光,更是耀眼。
女人们先惊诧,愕然,瞅瞅距井口只几丈远的墓,想象电影里盗墓的镜头:尸骨,佩饰,以及汩汩渗着的地下水……立刻觉得瘆得慌。而后却又坦然,心一横,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有时,边喝边絮叨,井市琐闻,家长里短,鸡零狗碎……声浪此起彼伏,横冲直撞,就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打成一片混沌。于混沌中,一杯杯带着碎片的水就灌将下去,浇花一样,不仅无事,反倒一个个强壮着,肥胖着,体重竟都达到一百二十斤上下!
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这样的肥水真养人,不缺维生素呢。 又有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这里的水土,似乎生命力更旺盛。
学校的两个男人,便是校长和副校长了,在繁重的工作间隙,能打发难捱时光的,就是是抽烟了。摸出两支,递过去,对抽,相看两不厌。他俩烟瘾真大,抽烟抽得像烟囱,嘴唇上永远险伶伶地吊着一只香烟,跷板似的一上一下,纵然高谈阔论,那烟也绝对不会掉下来的!
冬日里,斜靠那面朝阳的红砖墙,眯着眼,边抽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西斜,慢悠悠地收敛起光线来,暮色也慢悠悠的蔓延,聚拢。四周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下去,鸡归笼了,鸭回圈了,狗儿也钻进窝里了,江家老太太厨房顶上的炊烟也已经再度慢悠悠地升起。
这座位于车水马龙的小城边缘的学校,周围有难得的宁静,慢悠。这里的慢时光,会让你想到云南的边陲小镇,于声色犬马的闹市外,难得留守这一份清静,纯朴,祥和,许是沉睡地下的魂灵,守护并庇佑着的吧。
而现在,学校整体搬迁了,连根拔起了,丢舍下了一切,连同老房子,连同破旧的桌椅板凳,连同那台老掉牙的笨重的破电脑,连同那口老井和房前屋后层层堆叠的坟茔,还有那挥洒过汗水的讲台和无怨无悔在寂寞与困窘中坚守的岁月,都一并留在了身后……
就像那扇吱吱呀呀关上的破大门,隔断了视线,让过往变成了尘封的记忆,记忆里不舍的,是那消逝了的,回不去了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