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惠施与公孙龙
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中国思想史》。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庄子同时,有一思想密友惠施。但两人思想态度绝不同。庄子近似孔子,其思想都从实际人生之体验中来。惠施近似墨子,他的思想,都从思辩理论上来。
墨家思想,颇有些近似西方哲学家之逻辑方法,惠施更就这一面推阐尽致,在当时见称为'辩者',在后代被目为'名家'。庄子稍后有公孙龙,也是'名家'著名的代表。
庄子喜欢讲万物一体,惠施也喜欢讲万物一体,但两人讲法不同。庄子说:
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庄子德充符)
又曰:
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庄子大宗师)
可见庄子论万物一体,是对外面事相之实地观察,是对人类心情知见之深一层的分析。惠施则谓: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庄子天下)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庄子天下)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庄子天下)
可见惠施所谓万物一体,是从名言分析,从人类语言涵义之引伸的必然结果而言。其实人类的语言名字,根本并不能恰恰符合人类的心情知见。
若偏就语言名字无限引伸,是很容易与人类原本的心情知见违逆的。故庄子非之,称其:
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庄子天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近代西方唯心哲学便谓心非物,因此也不能知物。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卽就语言,破其语言,是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此是浅一层的戏论。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此始不就语言,而就心情知见之眞实经验处讲,是为深一层的正论。从知见之本原处讲。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旣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若照庄子意,我心旣已确知有外面之物,便不必追问其如何知。(庄子秋水)
这一节答辩,正可说明庄、惠两人思想态度之根本不同点。惠施总爱在名字言辩上着想,故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则直从实际的心经验中透悟,故说'我知之濠上'。
庄子在濠梁之上,亲自看到鯈鱼出游从容,而从其内心眞切感到鱼之乐。
惠施却偏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岂不是'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之一具体例证吗?而且惠施问庄子:'汝安知鱼之乐',则明知庄子知鱼之乐而起问,这已自相矛盾了。
郭象曾代庄子答辩,云'汝非我,又如何知我之非鱼',这亦有理趣。总之专从人类语言名字分析上,过细推展引伸,结果常易犯此病。
在惠施之后,又有公孙龙,与惠施齐名。他们的思想,一样都从名字言辩上作根据。惠施喜欢把异的说成同,公孙龙却喜欢把同的说成异。他最喜欢讲'白马非马'。他说:
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使白马乃马也,是所求一。所求一,而黄、黑马,有可有不可,何也?求马,则黄、黑马可致。
求白马则黄、黑马不可致看,可证所求非一。故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不可以应有白马,是白马非马审矣。(公孙龙子白马论)
其实公孙龙此辨,在西方名学上亦有根据。英人穆勒作名学,力辨名乃'物名'非'意名'。公孙龙实乃'意名'论者。就求白马者之心意言,则白马非马。物名是客观的,可推。
意名乃主观的,不可推。名学中论名有内包、外延之别。内包主其所涵,则白马非马。外延主其所举,则白马是马。名学推理皆就外延,公孙龙则改就内涵,理据不同。公孙龙又说: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公孙龙子指物论)
一切物名,皆由人心意有所指。若无人心意所指,则根本物名不起。但人心意所指,则各各相别。此人所指,未必卽彼人之所指。此刻所指,未必卽彼刻之所指。
则此指非彼指,故说'指非指'。如是则不仅白马非马,抑且白马非白马。于是公孙龙又有'离坚白'之说。他说:
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者,无白也。(公孙龙子坚白论)
目视石,得其白,不得其坚。手拊石,得其坚,不得其白。视石的称石,是指'白'而言。拊石的称石,是指'坚'而言。名同而指不同。于是公孙龙又有他的'名实论'。他说:
名,实谓也。知此之非此也,知此之不在此也,则不谓也。知彼之非彼也,知彼之不在彼也,则不谓也。
故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公孙龙子名实论)
如目视石,其意实指石之白。手拊石,其意实指石之坚。目视的说石,其所指实不在坚。手拊的说石,其所指实不在白。如是则'石'之一名之内,并不兼包有坚、白。
故公孙龙主张'离',主张'止而不推'。这一说法,初看很近庄子所谓'因是已'之说。公孙龙虽属名家,实把根据名来推理的基本理论彻底推翻了。但庄子决不会喜欢公孙龙的那一套,今庄子书中有力斥公孙龙的。
并非庄子手笔,乃庄子后学所为。因公孙龙理论,还是根据名字言辨出发,而来推翻名字言辨。庄子思想则根本不从名字言辨出发,而却也没有像公孙龙那样太抹杀了名字言辨之用,所以庄子说: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外物)
他又说: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言由意而生,言所代表者是意,然言常不能尽意。我们正贵在此不尽意的言中,来求得其所代表之意,乃及其言外不尽之意。
公孙龙则似乎认为言卽是意,意尽于言,如是则不免要死于言下,转因言而失意。他的言辨,自然仍如惠施般,足以服人之口,不足以服人之心了。
从思想脉络看,先秦名家,其实从墨学变来。墨家主'兼爱',其理论根据则在'天志'。是否眞有一人格的天帝而又有他那一番志的呢?这在中国传统思想里是不易认可的。
惠施始转换论点,说'天地一体,泛爱万物',不再说有上帝意志,却想从名言异同的辨析上来支持墨义,来教人兼爱,无疑的必然要仍归失败。但其在积极的助成墨义,则无可否认。
公孙龙主张'白马非马'论,却是从消极反面来为墨义解嘲。因墨家主张兼爱,在实践上,亦有难圆处。小取篇说:
盗人,人也。多盗非多人,无盗非无人也。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爱盗,非爱人也。杀盗,非杀人也。
盗非人,杀盗非杀人,无背于兼爱人之意,这显然是公孙龙白马非马论之眞实意指,与眞实应用。但无论如墨子般推本上帝意志,或如惠施、公孙龙般专就名言分析,来正反辨护,这两条路,都在先秦思想界受到激烈的抨撃了。
这是一种思想方法上的抨击。在此尽大力的是庄子道家。墨家的兼爱,虽是一番大理论,但一面经不起庄子在思想方法上之抨击;一面敌不住孟子在人生实践上的主张。于是盛极一时的墨学,也只有日趋消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