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的悲剧:清高的姿态和污浊的结局

妙玉是金陵十二钗里出场较晚的人物,在前八十回正文中出场也有限,但她的每一次出现却能够引发读者的猜疑和讨论,以至于围绕妙玉的身世和遭遇,产生如“阴谋论”“公主论”等诸多略显猎奇的新观点。

对于妙玉人物的分析可谓是“君子和而不同”,而这“不同”的根源大抵还是因为描写妙玉的篇幅太过稀少,导致很多关键信息未能交代清楚,因为有这些留白,于是便引发了猜测。

文学作品是艺术创作,并非是“说明书”,不可能面面俱到地介绍人物,而是像水墨画一样,需要空白和详略。不管妙玉身后是否真的有秘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文学性角度出发,去体味作者笔下这位清高女尼颤动的佛心和微妙的情感,以及分析妙玉悲剧性结局的意义。

一、刻意的超凡脱俗

第十八回,为了迎接元妃省亲,贾府聘买了一批尼姑和道姑,通过林之孝家和王夫人的对话,我们大概能勾勒出妙玉的基本形象特征:妙玉的进入空门不是因为觉悟,而是因为病体的拖累,妙玉不得已去了一个她并不心甘情愿、也不熟悉的地方。这就与最开始甄士隐因离合悲欢、大起大落的经历引发的顿悟出家有着根本的区别。

妙玉是“带发出家”,“发”象征着她未斩断的情丝,表明妙玉无法做到和世俗世界完全地断离,这也伏笔了后文妙玉生命之中的纠结、冲突和矛盾。妙玉随师父来京是为了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师傅圆寂时嘱咐妙玉不宜回乡,在此静居,于是后来被贾府用正式的请帖请了去。

从后面发生的故事来看,妙玉始终惦记着牵挂着这个世界,她羡慕黛玉和宝钗,也有些眷恋与众不同的宝玉,但这些情感和欲望必须被压抑住。即便是偶尔的情感外溢,也会假借于佛门中意,例如,妙玉记挂着宝玉的生日,却以“槛外人”的身份送去拜帖。

妙玉只有十八岁,没有真正的体验过入世,故而她的心、她的生命都是青翠的,她对这个世界应该是充满好奇和期待的,这是人最真实的情感,是佛经所无法消解的。经历不达,慎勿谈空,欲通过佛理直升境界,恰似掬月于水。

所以纵观全书,妙玉处世的方式不是完全的隔绝世界或是彻底地拥抱世界,而是微妙的情感牵挂、刻意的超凡脱俗。

二、偶尔的情感外溢

金陵十二钗中,只有黛玉和妙玉的名字是有玉的,无论是作者有意或无意,书中妙玉与宝玉确有一段微妙的感情牵挂。对于宝玉来说,这只是“情不情”中的一种情,对于妙玉而言,这却是属于青春少女的干净的情愫,是专情。

黛玉和宝玉之间有木石前盟的加持,素日亲密无间,虽然偶有波折,但情感终能得到宣泄和互表,但妙玉不同,清规戒律和日常修行让她的春情春思无法直接地释放出来,却又无法一直地抑制住。于是在某些场合,妙玉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少女的思春之情,表现得非常隐晦和轻微,甚至于她自己也是极力地否认。

比如宝玉去栊翠庵乞梅,李纨命人跟着去,黛玉却说不必了,有了人反不得了。而在四十一回,妙玉对宝玉说,若是你一个人来,不给茶吃,若是真的“嫌弃”,何以会有后来的赠梅。妙玉不喜欢高洁之物被浊物玷污,雪中绽放的红梅,最是冰清高洁,妙玉却慷慨地赠与宝玉,可见妙玉心中钟情着宝玉,此前的嫌弃,不过是少女的娇羞和掩饰。

宝玉的踏雪寻梅,给了妙玉被抑制的春心一次怒放的机会,恰似红梅于寒雪中绽放,但这种绽放注定是短暂的,寂静和虚无才是栊翠庵原本的样子。贾宝玉是一束光,无意间照进了妙玉冰玉般的世界中,让她感受到槛内世界的热闹,奈何宝玉的心灵已经没有任何的空隙,少女的爱慕也终将无果。

三、妙玉的才情

前八十回妙玉的最后一次出场,是参与到黛玉和湘云凹晶馆的联句中。妙玉因听见末尾的联句太过颓丧悲凉,于是出现止住,并续了十三韵,组成《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

从续作的联句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妙玉的才情,连一向傲气的黛玉也忍不住夸赞其为“诗仙”。其实妙玉具备一个才情惊艳女子的所有条件,却唯独缺少一份入世包容之心,这也让她的翰墨才华如同珠玉蒙尘般被封锁在心门之内。

妙玉有意地阻止是因为隐隐地预感到即将呈现的命运,妄图阻止,这也证明了妙玉未能真正斩断俗缘,包括后来续貂的十三韵,都是企图阻断悲剧命运的表现。但十三韵里的“空”和“无”才是作者真正想表达的,“一切都将归结到其本来面目上去”,妙玉可以洞悉气数,却无法改变大观园诸女子以及自己的命运。

所以,妙玉并不能算完全的方外之人,在冰冷的面具之下,也藏着芳龄少女的情思和忧思。她偷偷爱慕着宝玉,也心疼大观园诸芳流散的结局,但佛门戒律和清高性格,让这些美好的情愫只如昙花一现。

妙玉始终处在有和无、色和空的夹缝中,苦苦寻找自己的安身之所,这也注定了她的才情如同透过林间枝叶的月光,时隐时现,似有若无。

四、妙玉的悲剧

金陵十二钗中的每一位金钗都代表了一种悲剧人生和对应的思考,反映在妙玉人物上的思考则更加得深刻和广博,是关于修行和处世姿态的问题。

邢岫烟曾用“不合时宜,放诞诡僻”来评价妙玉。妙玉喜欢自称“槛外人”,槛外人和槛内俗人相对。妙玉以非常刻意的方式表现着自己的清高和脱俗,其实是欲盖弥彰,实则是邢岫烟所说的“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

在面对世俗的污秽庸俗时,妙玉极力想与世人划清界限,甚至是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但面对内心情感时,她却不能斩断情丝,于是又与槛内世界藕断丝连。

其实修道修佛不一定就是与世隔绝,“槛外人”不是指身在槛外,而是心在槛外,无悲无喜。妙玉则恰恰相反,她太在意自己的名声和清白了,以至于固执地用现实的距离感来表明她“槛外人”的身份,于是栊翠庵就自然成为一个牢笼,她被困在了里面。

妙玉的内心是非常矛盾和冲突的,她渴望槛内的情感,却因为槛外人的虚架子而不愿意豁达地融入槛内,这反过来又影响她槛外人的佛心。于是她强迫自己与世相隔,不参与贾府的热闹,唯有在宝玉的事宜上才能感受到她那颗修道之心的紧张和悸动。

当入世和出世的双重冲动集于一身,纠结和迷惑就无法避免,内心的摇摆和彷徨也无法休绝。修行贵在随法自然、知行合一,如若真能这样,则“槛内””槛外”皆可是道场,书中的一僧一道不就是随意穿行于警幻仙境和现实世界吗?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妙玉的清高和傲慢,让她和现实世界成功地对立起来,最终遭到现实的反噬。悲剧是把最美好的事物揉碎给读者看,十二钗里最在乎名声清白的人,偏偏落得个身陷风尘的肮脏结局,这反讽和警示的力度不可谓不强。

作者:南极潇湘,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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