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牲口
〓 第 1669 期 〓
文|靳国奇 编辑|王成海
我出生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察右后旗三井泉乡大东村。
离开那片故土已经三十多年了,却时常想起那里的一草一木,尤其是儿时放牧的经历,深深地烙在脑海。
放过的骡马
后山农村,以农业为主。作为农村劳动力的一部分,有的养一两头牛,有的养一两匹马或骡,承担着耕地、拉车等重体力活。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包产到户开始在这个小山村落地,当时家里分得一匹浅红色的母马。于是,我的放牧生活便自此开始了。
最初,放马不敢松开缰绳,就像现在的城里人拴绳遛狗。马有灵性,浅红马并不把面前这个个头矮小的主人放在眼里。一次在野外,在我靠近它的时候,它突然冲我的左胸口就是一口,我被咬翻在地,又疼又吓,嚎啕大哭。胸口一排清晰的牙印肿得老高,疼了很久。
后来,有一次想拽几根马尾毛,和小伙伴们一样去套鸟,刚刚走到近前,浅红马扬起那条粗壮的后腿对着我的小腹就是一脚,把我弹出去两米远,捂着肚子跪在地上好久,差点没接上气来。
几次遭到伤害,我都没有告诉家人。以父亲一贯的做法,一定是批评我的行为有过失才会招致这样的报复,为避免二次伤害,我选择了沉默。
大约过了一年多,在一次防疫检查中,浅红马被检出“疑似问题”,于是父亲拉到50里外的土牧尔台镇上处理了。
几经周折,在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父亲从中旗买回来一头骡子,个子不大,枣红色的毛。
我与枣红骡相处了4、5年的样子。
第一次破相
最初的枣红骡性格倔强,根本不让人骑。在放牧的大军中,我只好一个人牵着它,跟在大部队的后面慢慢走。
一次,小伙伴中的叔伯哥哥——四哥,看我走着太辛苦,就把他的一匹很温顺的灰马给我,把我扶上马,缰绳给我,他把枣红骡系在他的坐骑的脖子上,大队人马卷尘而去。
灰马倒也确实温顺,不紧不慢地走着。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骑马,心中不免有些欣喜,毕竟这也是我期待已久的“技术活”啊。
然而,当大队人马翻过山丘并在灰马的视线里消失的一刹那,它开始撅踢奔跑,我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随着灰马奔跑的节奏在上下颠颤。灰马很瘦,脊梁骨硌得厉害,屁股刺骨般地痛。顾不了那么多了,保命要紧,我使劲双腿夹紧马肚,双手薅紧马鬃,但无奈腿短力弱,最终在即将到达山顶的那一刻我翻落马下,并顺着山坡滚了下来。
三井泉的山基本都是石头。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四哥及其他小朋友围成一圈,他们手上全是血。四哥用所有人的卷烟纸往我头上摁,为我止血。看见我醒了,大伙都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抬着我,把我放进一个麦摞里,就上山放马去了。
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是睡了一下午,还是晕了一下午。傍晚小伙伴们喊我回家,我睁开眼,除了他们抬我到麦摞以外,下午的事情啥也想不起来了。大部队裹挟着尘土和枣红骡回家了,我像个负了重伤的逃兵,浑身疼痛,天旋地转,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口走去。
清晰地记得,那日那轮仲秋的如血残阳,把漫山遍野的庄稼地染了个金黄。
这件事我还是没有告诉父母。只是到村口的井上,忍痛洗了把脸,洗了洗那顶变了色的帽子和褂子上的血迹。回家前把帽子继续戴好,帽子下是厚厚一层卷烟纸。
我常想,农村的孩子是多么可怜啊,要是城里的孩子,这会儿总会呆在医院的ICU里了吧?各种脑震荡、软组织挫伤检查个仔细。要知道,这个伤口一直到第二年夏天,苍蝇老是围着我帽子、头顶乱飞才被父母发现,也就是涂了点隔壁家的尿素乳膏就慢慢好了。
至今,我头顶一道细长的伤疤就是那天落下的,据说是磕在一块尖石头上了。30多年以来那个区域再也没长一根头发。
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劫难,极大地激发了我的斗志,正所谓的“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于是在以后的放牲口路上,想尽一切办法,克服重重困难,开始试着骑枣红骡上山、回家。不知摔了多少次,最终还是驯服了它,也正式编入放牧大军浩浩荡荡的队伍。
烈日的炙烤
7月的暑假,庄稼正是抽穗的季节,雨水充沛的话,野草疯长,正是牲口们添膘的好时候。
烈日当空,空旷的山上没遮没拦,360度无死角的暴晒。那时的生活条件,没有什么遮阳的衣帽,也没有伞,就连个带水的家伙都没有。太阳暴晒、脱皮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受的是缺水。几天下来,满嘴火泡,嘴唇上道道血痕,有时候溃烂。于是我一生落下两个毛病,一个是身体上的,身体一不舒服或心情不舒畅就满嘴溃疡;另一个是心理上的,喝完矿泉水、可乐瓶不舍得扔,觉得可以用它来装水……
口渴难耐的时候就盼下雨,雨过天晴,山石的凹面会集聚沉淀一些雨水,我们便趴在石头上滋溜滋溜地吸起来。喝得差不多了,大伙儿相互取笑对方的刚才喝过水的那块石头是鸟刚拉过屎的。
坐在山石上,望着山坳里的小山村和四面望不到尽头的山,静静发呆。远处的板山和巴音脑包山高高矗立在群山里。各种野鸟欢快自由地嬉戏,百灵鸟唱着叽溜溜动听的曲儿,山雀上下飞舞,画眉鸟淡定从容地在定点盘旋。厚重的白云在天空中自西向东地翻滚,白云下面是一条细细的土路,自西向东穿过村庄。我知道土路向东的尽头是土牧尔台,也是我的希望。
四哥家大黑马撒尿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粗重的尿液重重的击在草地上,在空旷寂静的山里发出巨大的声响,马屁股后头出现一道绚丽的彩虹。
“回家哇~”,领头的大喝一声,大家齐刷刷地解下马绊,系在马脖上,翻身上马,一溜烟地飞奔村口。
到了井上,牲口们连踢带咬地抢着石槽,我们跳上井台,把胶皮斗子扔入井中,摇动辘轳,一桶一桶地把水摇上来,抢着喝几口、洗把脸,然后把水倒入石槽,牲口们尽情地吸溜着……
放夜牲口
那时候流行一首歌,歌词里有这么一句话: 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收成的多少,基本掌握在老天爷的手上。满脸土灰可怜的人们,为了糊口,艰难地劳作着,没有抱怨,没有愤怒,只要能吃饱肚子就行。
到了秋天,大牲口们白天辛苦地劳动,只有晚上才能有空吃草填饱肚子。于是我们穿上棉衣棉裤,拿上铺盖,挎上长长的手电筒,出发了。
放夜牲口最大的困难是寒冷与困乏。
秋天后山深夜的冷,城里人感受不到,胜过南方12月的阴冷。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平躺在厚实的毛毡上,相互挨得紧紧的,眼望深邃干净的夜空,繁星点点。那时候我们没有手表,时间的掌控白天看太阳,黑夜靠北斗星。黎明之前,北斗西挂,流星滑落,东方泛白……当然这美丽的自然景观我们无心欣赏,一大帮十几岁的孩子,一心想的就是多眯上一会儿。除非有一些“见过世面”的,在大家的央求下给我们讲山外的故事:白音察干的女人个个美艳如花,站在集宁市区能看到巴音脑包山,后旗谁谁谁在天安门吐了口痰被罚五毛钱……自卫反击战中的越南士兵大多是女人,穷得没衣服穿……
队伍里有年长的,他们时刻留意着牲口们溜下山去偷吃庄稼。一旦发现情况,挨着踢我们:“小个泡,甭睡啦,牲口跑了庄稼地啦~”
一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只剩我一个人。赶紧抱起铺盖就去找大部队。山里一片漆黑,偶尔看到零星的亮点都是墓地里的磷光。找大部队的方法一靠吼,二靠听马绊声。我迷迷糊糊找了半天,看到一片泛白的东西,以为是小朋友们睡觉的铺盖,于是就靠近了,倒头便睡。
后来我被踢醒了。睁开眼天蒙蒙亮了,看了半天是四哥,他大喊着,快起来,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看四哥脸色不对,一骨碌爬起来,一看原来是一片坟地,发白的东西是起了尸骨后留下的棺材板。小伙伴们站的远远的,吼叫着,红火成不像样了。
放夜牲口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牲口跑丢。漆黑一片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打开手电只能看到一根直通远方的光柱,不知该往哪里去找。想到第二天牲口还要干农活,心急如焚。
这里插一句。在我的认知里,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骡子更可悲、可怜的动物了。明明是个不能生育的杂交产品,却分公母,于是母骡竟也发情,但它又无法生育。枣红骡是个母的。
北山后头有个叫画匠沟的地方,养着一头叫驴。在北山放牲口时,枣红骡听到了驴叫声。于是它不论白天黑夜,不论身居何处,只要那股骚劲上来便毫无顾忌地往画匠沟跑,有时候耕一天地,饿着肚子,戴着三脚马绊,依旧执着地奔向北山。小伙伴们都骂,它太贱了,丝毫不懂什么矜持,不值钱的撒野货。
一天夜里,我刚刚打了个盹就发现它不见了。小伙伴们习惯性地牵过一匹马来,提缰上马,直奔北山,在离画匠沟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它,于是卸了马绊,拉回到南山。在我的怂恿下,小伙伴们捆住了它的四蹄,狠狠地用皮鞭抽打、石头乱砸,希望它长长记性。
天亮了,枣红骡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流着汗水,像极了一个感情、事业同时受到重创的男人……它或许不知道,繁重的农活还在等着它。
离开故土
放牲口的生活很苦很遭罪,但在所有的农活里还不算最苦的,可对我来说已是不堪重负。为此,心中期盼的就是开学、上课。初二那年,我们的数学老师接连换了几个,物理老师空缺了一个多学期。第二年暑假,住在白音察干的姨姨们决定让我转学到后旗三中读书。
1988年8月16日,我坐上颠簸的四轮车,带着满嘴的火泡,沿着那条给我希望的路,离开这个生我养我15年的小山村,开始了我的另一番人生苦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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