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的歌谣| 希尼晚期诗选(王敖译)
布罗茨基与希尼,1991年,伦敦
Portraits of Joseph Brodsky and Seamus Heaney, London, 1991 by John Minihan
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1939—2013),爱尔兰诗人。199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希尼把古英语史诗《贝奥武夫》(Beowulf,2000)译成现代英语,轰动一时。重要诗集有《一位自然主义者之死》《通向黑暗之门》《在外过冬》等。希尼的诗作纯朴自然,奔流着祖辈们的血液,散发着土地的芳香。他以一种带有现代文明的眼光,冷静地挖掘品味着爱尔兰民族精神。他虽有学院派的背景,却绝无学院派的那种孤芳自赏的情调。2013年8月30日,希尼逝世,终年74岁。
/ 希 尼 晚 期 诗 选 /
王敖 译
◤历险之歌
爱的神秘在灵魂中生长,
但身体仍是他的圣书。
一
捆上,推出去,叉起来,系好
固定住才可以开车,
在飞速的颠簸中,骨头散架了
前面的乘客座位给了护士,你
被安排在属于她的侧座,我仰面平躺——
一路上,我们的姿势保持不变,
千言万语,一声不响,
我们的视线交织快如激光,从没有过
这样的狂迷之旅,直到那一刻,在星期天早晨
救护车那洒满阳光的冰冷中,
那时候,噢我的爱人,我们本可以
引用邓恩,他说爱会停滞,当灵魂与身体分开
二
分开:这个词似钟声回荡
教堂司事马拉奇·波义尔
曾在伯拉奇村敲出——“In illo tempore”
或者,像我在德里的时候
在学校轮值敲响的那口钟,
用力的感觉,摇动在我曾经温暖
有力的掌底,但我无法感受
你如何抬起这只手,让它全程
窝在你的手里,笨重如钟绳结
我们全速穿越唐格洛区
格伦多安区,我们的对视迷醉了
被挂起的输液点滴一分为二。
三
他的六匹马和马车不见了
德尔菲神庙的御者,仍在坚守
断掉了左手
手腕突兀,像切开的水管,
青铜缰绳在右手涌动,他的视线向前
落空在车马本应站立的地方,
他向前看齐,腰背挺直的姿态
活像我站在走廊上做理疗,颇为昂扬
恍然间,我又在犁的两个把手之间
找对了步调,别人的手来帮着
我的手,每次犁刃倏然推走,每块石头上的磕碰
都在手柄的木纹中,握如脉搏。
◤鳗鱼厂
1
要获得公主的垂青
那个最年轻的儿子
必须展示多大的本领啊!
对我来说,
追求渔家女儿的第一步
是去人家里,跟他们一起
吃一顿鳗鱼的晚餐。
2
暮色里浮动着柴油味,
鱼鳞式木壳的深肚船里
安装的都是拖拉机的发动机
那是旱鸭子们做的手工活儿,
入水的感觉极沉
像母牛掉进了沟渠,
一帮人挺直腰背,
在船头和船尾
使劲站稳——说到底
那是些骑马驾车的汉子,
当船的龙骨披着扁斧锉出的纹路
靠上岸边的泥地,才是他们欢喜的时刻。
过会儿,他们变成一帮
在她爸酒馆的吧台前
喝胡椒薄荷郎姆酒的人们
3
艾尔斐·科克伍德穿到学校里的
鱼皮衫,汗津津的,油光发亮,柔滑
还裁出了两条尾巴
用来把鱼皮系住——
按照小艾自己的说法,
系上了他会更有劲儿。但谁会去松开
他蜷在宽边袖口里的手腕呢
那短衫还带着一股鳗鱼油脂的腥臭
浓浓的气味弥漫在
我们夏天的课桌之间
这算是我头一回遇到
必须咬着牙近距离忍受的事情。
4
同样汗津津的,油光发亮的
是我用一枝带斑点的接骨木
制做的鱼竿的把手
当我感到一阵的
慌乱,那不是双方拔河,
而是顺着鱼线的一扯
那不是一尾
真的会翻波戏浪的鱼
而是身长一尺
蜿蜒扭行的家伙,这小鳗鱼
油不拉唧,灰不溜秋,
正经有一根歪歪扭扭的
脊梁骨,它还不是能让我花整辈子
跟它周旋的那种鱼,那种黑蓝色
后背光滑的水中一景
那种我老早就熟悉的
让珠落漩涡,流苏潺潺的水族精灵,
裸游的斑纹君。
5
“那棵树”,沃尔特·德拉梅尔说道
(在他罕见的录音里有一丝
夏天的感觉,让我想像
在落地窗与不远的山坡之外
铺着一片草地)”
“我曾看到闪电劈中了
那棵树……它的树皮”——
在他的口音里是“树啊皮”——
“树皮落下来,
像少女脱下她的衬裙。”
在一次呼吸间
白色的亚麻布亮花人眼,
空气的仙灵,炫闪出少女的腰身,
剥鳗鱼的工作,用上海盐和洗碗布,
才能将它一把握住,
然后,拇指的指甲
和拇指掐住鱼脖子上
V形的小划口,
鱼皮剥落下来
像被手指熟练抚弄的
绸缎。
6
在货堆和路标上
写的是“内湖渔民合作社”,
但在我们的唇齿间,在鱼梁上
一直都是“鳗鱼厂”。
◤煤泥
1
并不是煤粉,而是那种沉甸甸的煤泥,
卡车运输工用开口的袋子
把它拖进来,倾卸在角落里,
闷闷不乐的一堆,
但对铁铲来说很软,更容易对付
不像铲起来咔咔响的煤。
那时候的生活,要为苦日子做准备,
它堆在那里,疲塌塌地等着
去压住炉火,延长它燃烧的时间,
给想要挥霍的财神
一个节制,用煤泥自己的方式
保证薪火相传。
2
它发出的声音
对我来说
超出任何寓言。
喳喳的煤渣,呲呲的次品。
匆匆的煤桶,急冲冲地拖走。
沙沙来,沙沙去。
而且,这几个词——
“拿煤泥罩住火”——
个个结实得就像
焦油的珊瑚冷却后
灰烬结成的
头骨
3
冒着雨出去
我又一次
被派去弄些煤泥
黑灯瞎火
站在煤屋的门里面
去领受
它那腐烂的紫罗兰的气息
去领受,潮湿沙子一样的重量,
并记住
倾倒泼洒它的时候
从口袋里哗哗涌出的
净化之力。
◤隐士的歌谣
给海伦·文德勒
在我的书划好横线的叠页上方
能听到狂野的小鸟欢快的啼鸣。
一
黑色印花布的边角料,
来自灯火管制期的老百叶窗,
熨过,用交叉的线锁好边,
我们用它,给派发的课本包书皮。
没那么耐用,但更吸引人的
是质地绵软如面的墙纸:
那盛开玫瑰的花饰
用轻抚而过的熨斗压好,整平。
如有需要,也用褐色的包装纸。
连报纸都可以。只要能包住那一层崭新,
任何东西都好,要知道
你无非是一时的保管者。
二
打开,摊平,闻一下,开始。
字母拼读,手指划过:
跟福尔萨,科伦巴
这些解开谜团的隐士成为同道——
曾有人问里斯莫尔的麦考奇
什么品性最可贵,回答是,
“韧性,最可贵的
就是把事情坚持到底。从未听说
谁对此有所非议。”
舌上推敲的词语,从指尖划出,
反复划过,默读在唇间。
三
面包和铅笔。散发霉味的书包。
求知向学的年龄。
我们读的书本,叫做“群书”,
我们自己,被称作“学者”,
虽然内容是再三重复过的。
能受这样的教育,说明我们运气不错。
路边的放牧的人这样说过。
烟囱旁的女巫们,也这么看。
这也是充满惊奇的年龄,比如:
用面包瓤的小球可以擦去笔迹,
盖在纸下面的小鸟和蝴蝶,
描在空白页上,像来自伊甸园的邮票。
四
老师的储藏室别有天地:
笔杆以黑锡做鞘——应该这样叫它吗
——不管怎样,那是一卷金属,
紧紧的,扣住笔尖的硬壳——
码好的一盒盒的笔尖,
墨粉,扎成捆的杉木铅笔,
笔记本,练习本,尺子,
像陪葬的宝物堆放在架子上。
这是一种优待,被老师派去
拿一盒纯白的粉笔,
或者那种完美的
供学生仿写的,铜版大字的样版。
五
放牧的伙计会问
“tu 这个发音有三种正确写法。
你能告诉我怎么写吗?”如果我们不知道,
“问你们老师去,看他老人家会不会。”
“Neque,”凯撒说“fas esse
Existmant ea litteris
Mandare.”换句话说,“他们并不认为
应该把知道的事情诉诸文字。”
直到后来,出现了圣经里的诗篇
在爱尔兰语里叫cathach,意思是
“战场宝书”,举着它绕着军队走三圈
意味着会打胜仗。
六
褐色牛皮写本上说,
艾尔斯特武士们
挥舞利剑,火花四溅
让布里克利乌的大厅亮如白日;
然后,库楚兰为了娱乐刺绣的女人们
把一根根针掷向空中
它们落地的时候,每一根的针尖
都穿进了另一根的针眼
串成一卷光彩照人的链子——
就像在我的梦里,一大盒笔尖
从架子上撒下,又升到空中,
相互链成炫目的镀金王冠。
七
这是一个学校本身不能理解的
关于学校的幻象,我自己
也不一定领会:我的手,悬在寒泉之中
浸入一只大玻璃杯
接着流水。我是一个
被选中的孩子,负责去取水
把墨粉冲成墨汁——
走到空旷处,有大地和天空
还有静悄悄的操场,
一堂我可以缺席的唱歌课
从窗子里飘出来,却仍然离我很远,
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八
如今,“墨水瓶”已经失去了
“墨水角”这个词的意涵:
也许,这只角来自褐色的母牛,
倒过来戳在斗室的地板上,伸手就能蘸到。
所以,当一个高声叫嚷的家伙走进来
打破了爱奥那的平静,科伦巴不由得叹道
(我大概给你翻译一下):
港口上来的大嗓门,手持着棍棒,
他走过来,俯身来一个平安之吻,
跌跌撞撞的,他的脚指头踩翻了
我的小墨水角,我的墨水洒在地上。
九
一个伟大诗人对“意义”抱有信心,
它象一个惊叫着抗议的词,
纵横在宇宙间,另一位
则坚信“诗人对爱的想象
与记忆”;要让我说
我现在愿意相信书籍里葆有的
那种坚韧持久
拒绝褪去的手感。
里斯莫尔之书。凯尔经。阿尔玛书。
伟大的勒坎黄卷。色如褐莓
被奉若神明的“战场宝书”。
熏制的牛皮。反复试炼的笔。
希尼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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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颖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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