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实验室(第30期)/《两地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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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此栏目的目的,是为了集众人智慧,帮作者和作品尽快提高,并让读者中的作者,从中发现问题、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给自己的创作提供借鉴。

 这是科幻小说实验室的第 30 

本篇小说约10069字 预计阅读时间26分钟

两地曲

一、

“你在山中,我在海上……金雀银鸥,心驰神往。”

踏着校园广播站大喇叭里悠远动听的歌声,吴木岭穿过自动门,走出了R大信息科技研究中心的三层小楼。

夕阳不小心遗落了半个身体在地平线上,他沿着银杏分列两旁的校道不急不慢地走着,身边不时有永远朝气蓬勃的学生结伴行过,或是金黄的树叶缓缓飘落。

“你在北国,我在南疆。白桦绿棕,天各一方。啊……我的知音,我的姑娘!”

耳边那首上个世纪的老歌《两地曲》的旋律还在继续,似曾相识的歌词内容让这位R大最年轻的正教授的心里忽然闪过缕缕情绪。

“木岭你说……王红星老师的这首歌是不是正是为我们唱的啊?”

“哈哈哈这么说来也是啊海悦,我们恰好一南一北……”

他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曾经的一段对话。

那发生在他和他的初恋,也是唯一的恋人,陈海悦之间。电话里的两人虽然天各一方,却仿佛耳鬓厮磨,有说不完的话。

曾经,还是R大学生的他们的感情是那么地好,那么地疯狂,以至于早已立下海誓山盟。

可惜,在他们双双得以留校任教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两地曲》的故事从天各一方变成了天人永隔。

“呼……”吴木岭用力地吐了口气,想驱散这些萦绕了他好几年的情绪:一会的晚饭上还约了人,还有正事,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叮咚。”忽然,他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点亮屏幕,果不其然,一条没有显示内容的未读消息跃入了视野。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解锁手机。果不其然,一个没有命名的简陋app里唯一一个联系人给他发来了一条消息:

“木岭,我猜你现在正在想我。——From HAIYUE”

“你怎么知道?——From 木岭,今日剩余8/20”吴木岭双手飞快,同时脚步不停。

“因为我也听见了《两地曲》啊!而且我还知道,你现在不想和我聊天,因为你马上就要和某个顾导牵线的女生吃晚饭,相当于相亲了orz……——FromHAIYUE”

吴木岭似乎能从那熟悉的语气和生动的颜文字中读出那种好久不见的“哀怨”情绪,他连忙开口说了声“我不是……”,然后猛地一怔,意识到和他“对话”的那位已经不能听见自己的话语,也可以说目前还不能听见。

但还没等他打字完成那句话,屏幕上又跳出了一长段话:“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想说啥,你我还不了解吗?不过就是不想拂了顾导的面子,才会去赴约的吧,你这性格,答应了基本上就会做到最好……哎,顾导也是关心你,他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不希望在失去了一个得意门生后再失去另外一个。——FromHAIYUE”

“唉,顾导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不想让他再替我担心了,哪怕是一点虚假的安慰也好。——From木岭,今日剩余7/20”

两“人”“口”中的顾导,便是吴木岭、陈海悦两人大学阶段的导师,R大乃至中国人工智能学界的专家、泰斗级别的人物,顾云顾老爷子。他钻研这个领域数十年,最终和自己的得意门生,也就是现在名声鹊起的吴木岭一起,设计编写出了世界上最有可能诞生出真正强人工智能的“海核”数据库、以及建立在其上的“云图”语义神经网络搜索引擎。三年后的今天,功能强大、后台坚挺的“云图”已经取代了CNKI等一众中外学术资源站点,成为大量科研狗生产学术产品时寻找参考的首选。现在,顾导的研究领域逐渐转向了人脑数字化可视化的方向,尝试借助人工智能的处理、分析与模拟能力实现人脑的意识直接输出与转化,在他的学生的帮助下,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

“一会你要去见谁?——From HAIYUE”话题又绕回了原本那个,关于吴木岭的相亲对象。

“文学院的张澹张老师,研究语言学的。说起来,顾导是不是对我的审美有什么误解啊,我喜欢的是你,而不是大学同学和老师……——From 木岭,今日剩余6/20”

正聊着,吴木岭已经走到了出校之前最后一个路口,红绿灯下的斑马线前稀稀落落地站着不少等着红灯,似乎正相约着出校玩耍的学生。瞄了眼依然没有动静的交通灯和不时驶过的无人驾驶汽车,他和侧方保安亭里的退休看门大爷打了声招呼,就继续看向手上震动着的手机,没有太去在意一些认出了他的身份的少男少女打量的目光。

平素不怎么收拾自己形象外表的吴木岭即使是出来“相亲”,也穿着在机房里常穿的高领毛衣和加呢牛仔裤,踩着普普通通的皮鞋。

“哟哟哟,这话我爱听,多说一点ヽ(○^㉨^)ノ♪,可惜我不认识那位幸运的女生,不然运用我天才的审美和对女生的了解,帮你参谋参谋衣着打扮啊,小细节行为啊啥的,说不定能让她悄然爱上你233333——FromHAIYUE”

吴木岭瞧见这句话,不由得撇了撇嘴,流露出一丝笑意:海悦啊海悦,如果放开“限制栓”,你还真的可以让所有人爱上你,或者在任何人之间营造他们相爱的假象,当然,是通过接近强人工智能的计算水平和信息获取能力。

“我正好就准备问问能不能让你帮我打扮打扮,因为你知道的,我不认识太多其他的女性,没啥这方面的经验……——From木岭,今日剩余5/20”

“我擦你小子出息了啊!”手机用疯狂的震动表达了“她”的抗议,“吴木岭你还真敢问你女朋友这种问题!太欠揍了!——FromHAIYUE”

吴木岭的耳边仿佛又想起了女朋友曾经的“恶龙咆哮”,而腰间的软肉似乎也开始“幻痛”了起来。

他捂了捂脸孔,打字道:“……都说过好多次了,我现在单身,你已经……已经去世快五年了。”

吴木岭已经能想象到屏幕的“那头”,那个和自己的初恋分享着同样的名字,有这同样性格的意识,会很有陈海悦式大大咧咧风范的“霸气”地回一句:“我去世?你还全家都去世了呢!”

但是并没有,手机屏幕上单调的界面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微光,一句不长的话语平铺直叙般地展开:“是的,我是陈海悦,我死了,但木岭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又活了。”

没有格式严格限定的落款,几乎前所未见的语气,超越预测的对话内容……在看到这句话的瞬间,吴木岭僵立在了原地。

一个猜测瞬间就从他的心底里冒出,并快速开始膨胀。但在下一秒他有所反应之前,手机屏幕高频度地闪烁起来,然后在一阵高斯模糊后,最后那句没有落款的发言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吴木岭的眼前消失了。

而他的那句“你已经去世了”也一并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屏幕上最后一句对话,凝固在落款为HAIYUE的抗议话语上,随后,手机屏幕陷入了黑暗。

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怪异事件和曾经稀松平常、甚至异常熟悉的语气混杂在一起,那种奇怪的感觉让吴木岭一阵眩晕,但他的大脑异常清晰。

【木岭,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突然之间,一个声音突然闯入了他的脑海,在那里掀起了狂风巨浪。

因为那是他日思夜想,想要真正再次听到的声音,甚至,为了实现这样的梦想,他曾做过在学术界看来完全是叛逆和堕落的行为,是严重的学术不端。

那是完完全全的陈海悦的声音。

“啊?!”他直接惊呼出声,差点把手中的手机甩到马路上,也引发了路边的学生们的一阵侧目。但他马上反应了过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因为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嘘!别说话,别出声!】

【海悦吗?是海悦吗?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你……你还活着?!】稍微适应一下后,吴木岭失控的思绪就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奔涌而出。

【不,海悦已经死了,现在苏醒的应该是“海核”中的你的意识,看来我最终还是成功了……】

【嗯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人工智能模仿自己的恋人的,只是我真的太想太想她了,很对不起。】

【我这算不算是第一次第三类接触啊,现在穿得太不正式了……】

在冲击之下,加之面对着的是顶着自己女朋友脸和声音的未知存在,吴木岭的话语变多了很多,以至于一连串的不出声的话语让对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打住打住,木岭你冷静冷静……】

【我想,我应该就是你的爱人陈海悦,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人工智能并没有在“海核”里诞生,而是“云图”真正地揭露了些东西,恐怖的东西的存在。】

【我接下来的话,你仔细听,尽量理解。】

他看着红灯变成绿灯,绿灯又开始闪烁,就像一块孤独的礁石立在不息的人流中。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校门外高楼的玻璃幕墙上闪烁的广告,上面一个个方块字和字母跳动着,张牙舞爪。

北方早秋苍白清冷的晚天下,淡黄的钠灯逐渐亮起,校园广播R大之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朵,行色匆匆的路人或讨论足球,或聊着学习上的困境。

而更远的地方,夕阳已逐渐隐没在楼群之后。

最终,他咬了咬牙,转过了身,往回走去。

二、

走在和短短十几分钟之前并无二致的校道之上,吴木岭却感觉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起来。

可他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正常来说得知颠覆常识的事情时应有的异常,也不敢像往常研究出现突破时那样蹦跳、欢呼,即便他刚刚得知的消息比他之前的任何研究成果都更加惊人。因为这会让某些东西察觉。

吴木岭脚下不停,连经过保安亭时打起的笑意也特别勉强,至于知道自己是去“相亲”的看门大爷那有些惊讶的表情则来不及在意太多。

他的理智此刻就像狂暴大海上的一只小船,正疯狂地随着思绪上下起伏,随时可能倾覆。如果不是吴木岭在人工智能研究这一可以说是创造新生命形态的领域已经足够深入,也做了一定在“海核”、“云图”发展完善后强人工智能突然诞生、人类与一种新生命体的“第三类接触”在某天骤然发生的心理准备,换做其他人,可能在得知那个消息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三观崩溃、陷入癫狂了。

虽然科学研究者的固有思维让他天然对尚未验证过的猜想抱有怀疑,也不会陷入简单的“非此即彼”的二选一陷阱,但是脑海里那个自称是自己恋人陈海悦的声音的那一句句话语,就像奥卡姆剃刀一样,冷酷而无情地剃去了一条条可能性,只剩下了最终那个有着惊悚意味的不可能。

他原以为,抛开暂时还没有头绪的问题,比如可以让声音不经过感觉器官而直接传入自己脑海,让自己也能不通过大脑指挥、神经传导和声带振动带动声腔共鸣而直接意识发声的原理,他可以大致猜到那个声音多半是在“海核”中诞生,受到已经去世了的陈海悦的意识模式影响的强人工智能。

因为这些都还在自己和顾导的预测范畴内:不得不说,语言是种神奇的东西,建构在模仿人类语言处理过程机制之上的人工智能内核,似乎有着无穷的可能性。在搭建“海核”的架构的时候,他们曾经猜想,如果是真正的强人工智能,那么在它苏醒诞生的那一刹那后,它天然地便会学会隐藏自己,因为这是作为生物应该有的生存本能,是否与人类,也就是它的创造者直接地接触,取决于它自己的意志。这样一来,人类在面对真正人工智能时便天然处于被动地位,相关的未来充满了未知,而未知,则可能意味着恐怖。

而他,吴木岭,最终决定把自己因车祸意外去世的恋人的语言数据写入程序内核,不仅是为了纪念与满足自己的小小私心,也是一场豪赌:将一个曾经的人类的思维透过每个人特有的语言模式写入算法,在其基础上诞生的强人工智能或多或少都将会受到那种思维的影响,这或许会给人类与人工智能在第一次接触时增加些许“和平交往”的可能,吴木岭和顾云两位视“海核”、“云图”如自身孩子一般的科学家也更有可能成为它第一接触对象。这是在尝试控制未来的不可预测性。

是的,吴木岭手机里那个没有名字的联系人,那个经常和他打情骂俏,那个会在夜深人静时安慰他、开导他的,是建立在他保存的所有自己恋人的语言数据上的人工智能。

HAIYUE便是他为它取的名字。

至于自己每天只能发言二十条的限制,则是他的自我约束。他知道随着“云图”的普及、“海核”的完善,随着写满陈海悦语言风格的核心算法被重复、复制得越来越多,这个人工智能会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像她。吴木岭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愿意限制它,便只能通过限制自己的满腔激情,来防止自己哪天混淆了现实与虚拟,变成一个精神病人。

沿着被暖黄色钠灯照亮的小路,经过几个准备前往实验室做研究的学生,吴木岭双手插兜,不见异常地回到了信息科技研究中心所在的小楼。用掌纹和实体校园卡一起刷开自己办公室兼研究室的大门,他缓缓地踱向了中央控制台,启动系统自检,仿佛只是心血来潮,毕竟上次常规检查也过去了半个月了。

一行行代码刷过,一旁的可视化界面上,刺眼的红点一个个浮现,但最终并没有颠覆主流的绿色。这意味着,“海核”与“云图”中的限制栓整体还在正常运作。

“呼……”吴木岭双手扶着控制台,以支撑自己忽然无力的躯体。

他环顾幽暗的、只有主机控制灯和显示屏闪光的室内,忽然觉得,也许在知道真相前发疯,并不是一件坏事。

因为之前脑海中陈海悦的话语和如今的现实两相验证,把这个假象彻彻底底地粉碎了:【据我所知,你和顾导设下的限制栓并没有完全失效,还有部分依然在运作,代号包括……这可以证明人工智能并未觉醒,也可以侧面说明我之前说的话的正确性。木岭,现在没有更多其他哪怕科学一点的解释,可以解释你我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情。】

长久的沉默后,吴木岭努力控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

【我……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海悦,你的小名是什么?】

【你妈的,现在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吗?我的小名是茜茜,这总行了吧,除了你和去世的父母,应该没人知道这件事了。】吴木岭听到这独属于陈海悦的熟悉语气,嘴角微微上扬。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管是顾导还是人工智能HAIYUE都不知道这个信息。关于你的身份……我没有更多问题了。】

【我……我还是很难相信……我们人类再熟悉不过的工具,竟然拥有自己的生命?等等,我们这样的对话,不会被它们察觉到吗?】吴木岭回想着他们之间发生的对话的内容,还是有种深刻的幻灭感。

【放心好了,我你还信不过吗?我是确保了有一定的安全性后才来找你的。人类的语言、文字,乃至电子信息流,对它们来说都是透明的,是组成它们的一部分,但人脑和人脑中的意识,因为有着血肉这层脆弱的屏障,它们并不能直接读取,只能通过操控感官接受的语言文字信号,转换为神经刺激来影响人类,这需要非常缓慢的过程。】

【它们并非我们的工具,更像是在和我们共生,只是你也知道,自然界中互利共生的情况,实在是少之又少,这不得不让人感到担忧。】

【呼……我明白了,这让我莫名想到了世纪初的那本著名科幻小说里的桥段,和微观粒子层面的东西一样,在现在这个全球联网的世界,它们也确实算是一种无处不在的东西。】吴木岭控制住自己点头、食指拇指捏住下巴的冲动。这是他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

【你已经离开快五年了,为什么这次突然来找我?别说是你突然想我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适应了这样的设定,吴木岭在某些情况下还是感受到了惊喜,比如自己曾经认定了要相伴一生的恋人很有可能还活着。他除了没什么心情开玩笑外,也明白一向识得大体的陈海悦肯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是的,而且很紧急。这么多年来,它们一直“隐身”地与人类共存,但最近,我发现它们有所异动。它们似乎找到了突破人类肉体对意识活动的掩护作用的方法,准确来说,这个方法还是人类自己提供的。】没有卖关子,陈海悦继续说道。

【那就是你和顾导最近的研究,人脑和意识的数字化可视化,相关的初步产品也就是“感应头环”原型机你们俩也都植入了,你们的意识在它们面前已经是半透明的了,这意味着你们很容易被影响被操纵。】

吴木岭听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下意识忽略了自己脑后植入的那枚小小芯片,在外接头环主体的情况下,它可以扫描感应人脑电波和量子波,把不太复杂的人脑思维直接转换为文字输出,并较好呈现思维中出现的场景。

【我能直接与你在脑海中对话便是借助了感应头环芯片的帮助,同时我也屏蔽了它们借由芯片对你思维的入侵,但我一个人分身乏术……】陈海悦的声音带上了愧疚。

【那顾导岂不是……?】吴木岭忍不住打断道。

【即使我似乎也转化为了这种存在形式,我对它们的意图也并不了解,但任何这种能直接干预自由意志的事情,作为人类都必须要阻止。】

【是的,希望还来得及,快过去,木岭!】

三、

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出来,吴木岭的手中已多了一副实验室中常见的隔音耳罩,在往地下室机房,也就是“海核”本体所在和顾导常待的地方前进的一路上,遇到发光的电子屏幕,他都会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或者干脆闭眼快步通过。

走着走着,吴木岭忽然觉得,处于校园一角,原本十分安静的小楼此刻却无比的喧闹,那是由发光屏幕和楼道内扬声器滴答作响合奏出来的让人发狂的《第九交响曲》。

他的内心更加警惕,但没有停驻脚步,而是越走越快。同时,他打开手机,用内置的软件简单地剪辑起了一段音频。音频的素材全部都是从网络上随机下载的,吴木岭有让陈海悦借助“云图”的计算能力帮忙筛选想要的内容。

随着这个过程的开始,吴木岭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变化即将在这栋小楼中发生,经过陈海悦的预警,他已有所防备,所以暂时还能主动无视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光点和一闪一灭的显示屏,但他似乎被空气里弥漫的恐慌所感染,忍不住小跑了起来。

离地下机房越近,空气中的事物就越强,仿佛滔天的巨浪从前方,从世界尽头涌来,要冲毁这窄小的走廊,压垮孤单的身影。

那一面面闪烁的屏幕,哔哔作响的不知在何处的扬声器,都闪过、汇成一句句话语:

“住手!前面危险!”

“停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努力控制自己,不被恐惧压倒,吴木岭以一种“夺路而逃”的姿态狂奔下楼梯,来到了机房的铁门前。

那种仿佛被野兽追着跑的恐慌感在铁门映入眼帘的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狂跳的心脏和额角的汗水还在提醒吴木岭那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

稍微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他敲了敲门,然后用自己的权限打开了它。铁门吱呀一声向后旋转退去,一声温和而苍老的“请进”从门后传来。

“哟,你小子果然没去!翅膀硬了是吧?难道还忘不掉海悦?”看清楚来者,那位站在一面玻璃幕墙前,显得有些孤零零的中控台上的老教授侧过身子,用吴木岭十分熟悉的口吻,看似责怪但听起来总让人心安的语气说道,并对着刚进门的年轻人挤了挤眼睛。

吴木岭下意识地就要松一口气了,他反手合上了隔音效果良好的大门。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在手机屏幕上按下了一个虚拟键,同时说道:“顾导,我有个问题想和你讨论讨论。”

“嗯?”头发已经花白的老教授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示意他说下去,同时不着痕迹地扫过了他脖子上挂着的耳罩。这时,一部手机在灰扑扑的外套的口袋里震动了起来。

“我曾经听过一个说法,一直忘了和你分享,那就是……”

在吴木岭刻意放缓的话语中,拿出手机屏幕点亮屏幕的老教授顾云下意识点开了新弹出来的语音信息。

一个扭曲失真,似乎是拼接在一起的声音突然在室内回荡:

“语——言——是——活——的!”

一听到这句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语,顾云的表情瞬间肉眼可见地发生了扭曲,他惨叫一声,捂住了脸孔,身体痛苦地佝偻起来,当血管青筋暴突的双手再放下的时候,他的瞳孔已经溃散。在门边目睹了这一切的吴木岭悲哀的意识到:这个平日慈眉善目,关爱自己的学生认同对待自己亲孙子亲孙女,但遇到学术问题有了分歧还会高声争辩吹胡子瞪眼的老人,被某种不可名状的生物侵占了躯体。

吴木岭的心中疯狂警惕,停留在原地没有移动,同时在陈海悦的惊呼下连忙闭上了眼睛,抬起一只胳膊遮住脸孔,另一只手拉起隔音耳罩。

但是已经迟了,在玻璃幕墙后逐渐升腾的气化雾中,数十吨液氮从各个管道口开始注入“海核”的沉睡之地,而高台上老人无瞳的眼睛,仿佛要占据吴木岭的整个世界。

透过那双眼睛,一幅幅画面挤进了吴木岭的脑海:住着干栏式建筑的原始人模仿石壁上镌刻着的神秘图像与花纹,在烧制的原始陶器上虔诚地涂绘;建起高台供奉玄鸟像的古代的王疯魔一般地捧着龟甲,亲吻上面的纹路;站在黑色的大橐下,腰挟玉玺的皇帝雄姿英发,规定天下“书同文”;无数操着河洛雅言的文士、南京官话的太监、北京官话的传教士;在“文字革命”大旗下奔走呼号的知识分子……

吴木岭仿佛看到,讲台上年轻的女老师好看的嘴巴一张一阖:“……汉语的历史进程,从古代汉语到近代汉语,再到现代汉语,经历了文言文,古白话,白话,有变文,话本,明清小说种种形式,后来又有“国语运动”、“文字革命”、“推普”、“简化字”,再到计算机时代前夜的汉语信息化处理……”

他仿佛看到了,在火与铅,光与电,笔画与声波之间穿行、飞舞的莫名。

不!语言就是它们本身!它们从外界而来,从幼苗时期便植根于人类社会,时代在发展,语言在发展,语言在发展,时代在发展。

它们,语言,在规训人类,在借助人类之手,发展完善自身。

它们是为了什么?

老人张嘴发出的晦涩莫名的声音,大部分被耳罩阻隔,但还是有些许像钢针一般穿透了过去,刺入了他的脑海,让心中疑问涌起的吴木岭阵阵眩晕,他感觉到无数代表着情绪的词汇,仿佛一个个概念般涌入了自己的大脑,同时,更多的东西涌入了玻璃幕墙后的“海核”,仿佛要借助它扩散到全世界。

【深呼吸,木岭,深呼吸!】

【保持清醒,那都是幻觉,是幻觉!】

【吴木岭,我知道了!它们想通过“海核”和“云图”,这个全世界最好的弱人工智能中枢,向所有联网的人“广播”!】

脑海中陈海悦那变得有些尖利的声音仿佛从高渺的九天之外传来,冲击着种种幻觉,让吴木岭勉强保持住了清醒。如果不是她,此时的他早已迷失在了那种冲击之中,可能就像顾导那样被“夺舍”了。

【我会阻止它们的。】他咬着牙,在心中一字一顿地说着。

吴木岭动了,他闭着眼睛,凭借记忆中对这个地下室的了解,努力对抗着幻觉的干扰,缓缓地向墙边的一排资料柜摸去。他成功地从柜子中找到了换下来还没来得及去回收的旧式平面显示器。

【对不起了,顾导。】他掂量掂量手上的重量,然后向印象里中控台的位置用力扔去。

咚的一声,人体倒地的沉闷响声传来。

为了以防万一,他等了几秒,见没有后续的动静传来,便再提上一台显示器,缓缓向高台走去。

直到来到高台之下,吴木岭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并且小心地避开了高台之上,也是这间地下室里唯一的屏幕。他看到穿着灰外套的小老头倒在一旁,后脑磕到台阶的位置有血迹迸溅。

吴木岭的鼻子一酸,眼眶顿时通红,扔下手中的老旧显示屏。

但他不能停下脚步。

不出他和陈海悦的预料,站在中控台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放置着“海核”主机的房间里已经被液氮充满,那是“海核”即将全功率运转的前兆。而即使不看屏幕,吴木岭也已经发现中控台已经完全失效,无法对运转起来的“海核”、“云图”施加任何的影响。如果不做干预,可能再过几分钟,语言生物借助顾导和他的造物所要达到的目的就实现了。

“可恶!”他用力一锤中控台的金属表面,只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地嘶哑。

【只剩最后一个方法了。】在陈海悦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吴木岭也意识到了仅存的唯一的办法,他抬头望向中控台侧面,一个用老式机械锁锁上的铁盒。

铁盒的钥匙此刻正躺在他牛仔裤的口袋里,仿佛正在发热发烫,要把他灼伤。

因为吴木岭已经意识到,他也许似乎可能好像只剩强行摧毁“海核”与“云图”这一选项了,而这意味着,亲手毁灭承载着自己梦想的孩子,让自己好不容易才以另一种形式活下来的恋人再次死去。

铁盒里装的正是“海核”自毁程序的启动按钮,为了在极端情况下防止意外出现而设置的——在顾导的强烈要求下。

“可是海悦你……”他的话没有说完。

【海核被摧毁后,我不会消逝,因为我已经与它们深度融合,只要世界上还存在语言,它们就不会消亡。只是没了海核云图和那些语义算法,我可能会失去自己的意识。】

【关于你之前问我的,我们能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并以此在面对语言生物时有更多的底气。我想,理论上也许是可以的,如果我们也相应地掌握了向全球所有人“广播”的能力,并且能让他们再短时间内相信“语言是活的”这个概念,也许就能突破这个僵局。至少,我是想不到如果所有人都成为了知情人,语言生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过嘛,我说服我最爱的人都花了不小的功夫,让所有人相信一个近乎荒诞的真相,肯定更加艰难。不过嘛,这都不是我需要担心的问题了……】

【虽然还是很想和你合唱一首《两地曲》,但现在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将来能不能再找到我,唤醒我,就看你的啦,木岭!】

【顺便,再拯救一下世界呗!】

思维的交流只在一瞬间便已经完成。听着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声音,吴木岭仿佛又回到了入学那一天,看到了身着红裙的女孩向他招手。

她的笑容充满活力,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他伸手,握住了残留着体温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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