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词酒一杯

若是古人写诗,沏一杯新茶,“斗茶诗百篇”,估计有些怪异。毕竟酒和茶不同,一壶浓烈,一味清淡。只有佐酒,才能灵感迸发,思如泉涌。

极目千古,估计最喜喝酒的非李白莫属。别人喝酒犯糊涂,唯他喝酒愈发清醒,还能思如泉涌,是真正的“谪仙人”。同为唐朝的诗人杜甫,曾写诗直呼其名大赞:“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喝酒,一生都喝得洒脱、尽兴。他不缺酒,美酒自有人送,在月下、在花间、在舟中、在亭畔,他放浪形骸,遗世独立。于是乎,高兴时他喝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激愤时他喝酒,“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寂寞时他喝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郁闷时更要喝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首首带着星光点点,浪漫、夸张、富有想象力的诗歌,便在酒的浸泡中流淌出来。

杜甫也嗜酒。这是他亲自坦白的,且写在他的自传诗《壮游诗》中:“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十四五岁的年纪敞怀豪饮,杜甫的这杯酒可能是饮得有些早了——杜甫少年得志却中年失意,及至晚年更是落魄潦倒,甚至连借酒消愁这样的小愿望也难以实现。公元767年,杜甫逝世的前3年,一个普通的重阳节,他登高远眺,望江水滚滚、落叶萧萧,写下了这样的诗句:“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一代诗圣,连一杯浊酒都喝不起,不禁令人唏嘘。他原本大可以攀龙附凤,大可以傍权倚贵,但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写尽天下疾苦。这酒,在苍凉的人间,自然就难喝上了。杜甫一生喝不起好酒,他总是与劣酒相伴:辛辣、呛鼻,但意蕴悠长;宛若杜诗,老辣、沉郁,同样意蕴悠长。

宋朝的苏轼也得了李白的真传,酒喝得同样旷达、洒脱,其豪爽与李白不相上下。苏轼颠沛流离,仕途艰难,一生坎坷。前半生,他以酒为友,饮酒、品酒,酒是兴之所至的消遣物;后半生,他借酒消愁,思索人生奥义,管窥人性微光,酒是寻觅生命真谛的媒介。一杯杯美酒,成就了东坡先生一篇篇旷世佳作。泛舟长江之上,饮酒会友,仰见天宇浩瀚,俯视大江奔流,归家尚晚,他披衣提笔,写下了《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中秋之夜,月明星稀,他月下独酌,寂寞难消,幽情难述,他磨墨蹙眉,写下了流传千古的《水调歌头》。这些旷世佳作,沾染着飘飘欲仙的酒气,写就了苏轼一生的洒脱与旷达、伟大与孤独。

宋朝的晏殊也好酒。“一曲新词酒一杯”,喝一杯酒,一首词就转笔落成,何等才情。晏殊的酒,喝得有情调,也喝得舒坦。14岁以神童入试,顺利进入仕途,一生在名利场中翻滚,享高官厚禄,居华庭,食珍馐。晏殊抛不开功名利禄,却有一些文人的闲情逸致、幽情遐思,酒便成为他平衡心灵的工具。身居红尘,还需荒村听雨,于是他开喝——独饮绝少,经常呼朋引伴,有琴瑟钟鼓、衣香鬓影。他饮酒,克制而优雅,有限地宣泄着自己的情感。不似柳永,“拟把疏狂图一醉”,也不像其子晏几道,“舞低杨柳楼心月”,通宵达旦地歌舞狂欢。花影婆娑之处,亭台曲婉之间,晏殊借酒填词,自带淡淡的酒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的酒,饮在花间,饮在曲廊回环之处,饮在小情小调之中,文字中弥漫而出的,也是花香、鸟影、流泉、疏桐、淡月。

酒本无意,诗人却有情。一杯杯的酒,就这样在历史长河中,被一位位文人骚客倒入皮囊之中,任其燃烧、升腾,经过灵魂的跌宕、起伏,最终化为曲水流觞的文字、诗歌、词曲。于是,诗中有酒意,浓淡与刚柔之间,张狂与疏密之际,写下人生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若是“一杯新茶词一首”,端一盖碗,啜一口清茶,写诗为文——我想,中国的文学,应该失去了一大半的色彩吧。

(作者单位系广东省广州市白云区培英实验小学)

《中国教师报》2020年11月11日第16版

作者:周世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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