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风湿病】十三年风雨 | 感谢一路有你
“58秒、59秒、60秒”我看着手表,心里默默念着,上课铃声响过一分钟后,我站在教室门口,听着教室里年轻健康的喧闹声,最后还是转身走了。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只要老师没进教室,他们就永远都安静不下来。我不禁想起上一次走进教室时大家瞬间安静和目不转睛的样子,我心里清楚他们一定不是因为害怕老师而安静。盯着我摇摇晃晃的佝偻着上身走进教室,盯着我颤抖的端着课本,盯着我变了形的手指甲盖,盯着我泛黄的头发,盯着绝对不是正常人的我。整整两个小时,教室里只有我颤抖的声音,大家都忘情的盯着我看。当然,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很怪异,所以当我一走出教室,瞬间爆发的讨论声并没有吓倒我,我还是扶着墙走回了办公室。
“张老师,您到底什么意思?这已经是第5次了,您要是实在没办法给学生上课,您就应该在今年开学排课的时候告诉我们,或者您实在身体不舒服,您提前跟教研室打招呼就好,至少在上课之前跟我们请假也可以啊,已经有学生投诉了,开学这一周一共七节课,您就去了两次,我们怎么给学生解释,您这不是给我们难堪吗?再说您不是去上过两次课吗?怎么之后就一次都不能去了呢?”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能说什么,我承认自己的错误,我无话可说。
“又不说话,张老师,您到底什么意思?”看来教导主任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了,也难怪他气成这样,教研组的徐老师冲过来拉住步步逼近我的教导主任,使了使眼色把教导主任拉走了,也对,对我这样的人,随时可能晕倒,任谁都害怕承担责任,确实还是少惹为妙。他们出去之后,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其他人都盯着电脑似乎很忙,我喘着粗气坐着不动,还有半个小时就下课了,教室里的孩子们不知道安静下来没有。
这个年纪的孩子们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吧。我不禁想起了自己,今年是第十九个年头了吧,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那时候自己刚刚得病,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被告知得了一种叫做系统性红斑狼疮的疾病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记不起来了,那时候正规划美好未来的自己一定想不到要背着这七个字生活一辈子,直到死亡。
“不好意思啊,张老师,刚才是我态度不好,主要是因为被投诉了我也是着急。您看要不这样吧,您还是先在家休息休息养养身体,毕竟刚开学,我们先找其他老师替您上课,等您身体好一些了想回来随时都可以。”教导主任伸手想拍拍我的肩膀可又退缩了,他似乎担心碰到我之后我就会倒在地上。
也是,可以理解,现在的我看起来的确很虚弱。我点点头,这一次我也决定不再强求了。走了,我也就不再回来了,对于我这样的特殊人士,看起来躲在家里看太阳生起落下更好一些。或者,早死早超生……每次想到这里眼前总会浮现出刘主任跟着抢救车跑的样子,原来也有人关心我。我笑着摇了摇头,那又如何,她又不是我的任何人,我如今是累赘,是负担。
“燕子,你今天该来检查的,怎么还没看到你,今天有事忙?”刘主任的短信如约发了过来,十三年前我碰到她,她从未忘记提醒我到时间做必要的检查。太阳已经落山了,漆黑的房间里手机屏幕亮的有些刺眼,今天我连药都不想吃了,你还要逼着我去做检查吗?我真不懂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的什么人?眼泪阻隔了我的视线,我真的不想这么活着了,太苦太累了。以前我也会按时吃药按要求补充营养喝牛奶,可是有用吗,我现在还不是这样,甚至更严重,走到哪里佝偻的样子颤抖的步伐都会引来路人的关注,有时要用轮椅出行,除了吃药检查接受抢救,我这近20个年头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啪嗒啪嗒的眼泪打在手机屏幕上,“燕子”两个字在眼泪的放大作用下显得那么清晰。嗡……手机忽然的震动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喂?”
“燕子,你在哪里呢,这么晚还没回家?”
“我在家呢。”
“那怎么不开灯,我现在上去,给我开门啊,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等下,你……”没等我说完话,刘主任就挂了电话,敲门声也响了起来,我晃晃悠悠的起身去开门。
“怎么不开灯,燕子你哭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借着楼道里的灯光刘主任似乎看到了我脸上的泪痕,她伸手打开家里的灯,放下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拉着我着急的问东问西。我盯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能说我现在只想安静的死去吗?“阿姨好”刘主任的女儿站在她身后怯生生的叫我,看来我的样子确实有些吓人了。我木讷的扭头看着这个女孩子,心里不知为何满满的怨气,带她来干什么?来炫耀你有女儿吗?没错,我就是一个人,我没有孩子,我能有孩子吗?不是你不让我要孩子吗?我甩开刘主任,转身坐在沙发上,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
“燕子”她的声音忽然也变小了。
“有事儿吗?”多可笑,我是病人她是医生,可我却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她到底为了什么这样一直迁就我,我根本不需要她可怜我。
“你今天应该去检查。”
“我不想去。”
“那你明天来吧。”
“明天也不想。”
“那这周什么时候能检查?”
“我不想检查。”
“怎么了?”
“没怎么。”
“你今天怎么回事?”
“你别管我了行吗?”
“不行,你该做检查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我不检查了!”我朝她喊了过去,她身后的女儿瞪大眼睛盯着我看,我最烦有人用这种眼神看我了,我怎么了?我是得病了才看起来这么奇怪的,难道是我愿意这个样子的?“你们盯着我看什么?你们要是觉得我可怕,你们就赶紧走。”我大喊着,站起身来想推她们出去,然而起身太快,一瞬间头晕目眩整个人摇晃了起来。我听到她喊我的名字,听到她女儿一遍一遍喊我“阿姨”……
眼前又是白色的天花板和白色的墙,高高挂着的袋子里红色的液体正往我的身体里流淌。白色的墙、白色的被子还有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好像让这里刺鼻的味道更加明显。“你看看,血色素已经低成什么样子了?你到底有什么情绪?”她穿着白色的衣服,满脸的不高兴,
“刘主任。”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了出来,“学生都不上课就只盯着我看。”大颗大颗的泪珠打在洁白的被单上,“我是不是看起来越来越奇怪了?二十年了,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不成人形了,我服用激素这么多年了,现在又是真菌感染,甲癣还那么严重,你看看我的手指甲、脚指甲都好可怕。”
“燕子,你生病了知道吗?你要学着接受它,接受它带给你的一切负面影响,但是你不能被这些负面所影响、所左右。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会得这个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心情和情绪的原因,你要学着控制你自己,让你自己尽量保持好的心情,你还记得吗?”
我无力的点点头。
“我知道这很难,但你自己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你知道吗?二十年你都配合着度过了,为什么现在又不行了呢?”
我看着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在病房里砸了输液瓶时候的无理取闹;想起那次我冲进门诊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叠化验单摔在她桌子上的情景;想起我拿着药单冲她大叫着不吃这个药不吃那个药时的自以为是;我也想起五年前和丈夫离婚时她搂着我肩膀的样子;想起去年自己在她家里哭得昏天黑地时她递给我热牛奶的样子;想起她抢救我时着急着大声说话的样子;想起她拿着一兜子药一瓶一瓶嘱咐我时认真的表情,想起她催我定期检查的样子;想起她看着检查结果时眉头紧锁的样子;想起我脸上一片一片的红斑慢慢变浅时她静静的微笑;想起她嘱咐我好好喝牛奶时的耐心。我想起了好多,整个大脑里一瞬间充斥了太多的羞愧,眼泪连成了线。
她轻轻拍着我的肩膀,“燕子,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怨恨,但是你看,你好好配合我不是现在还能吃能喝?你刚来的时候不是告诉我说有其他医生曾经说过你只能再活8年,可现在已经13年了,我们还是有成果的,不是吗?”
“可我是病人,是累赘,是负担,是奇怪的人。”
“我没把你当病人!”她忽然提高声音,我惊吓地看着她,“是你自己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是个病人,得病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其他人都能好好的,可是你却总这么消极呢?我们认识这么久,对我来说你早就不仅仅是我的病人了,你身边有很多人关心你,你却看不到,你太敏感,你只能看到人们眼光里的负面情绪,为什么不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呢,大家盯着你看只是好奇你怎么了,那你就告诉他们你怎么了,他们或许是想帮助你呢?燕子,你要自己勇敢起来,学着去接受,很多人并不是排斥你,而是你先把他们隔绝开了,是你不给他们机会啊。已经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要一直这样辛苦下去吗?”
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焦急的内心,她在为我着急,为我担心。我忽然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有人关心我的,她关注我的化验单上的每一个加号减号,关注我每天吃什么喝什么,关注我有没有按时吃药,对她来说,我并不是一个病人,而对我来说,她也已经不仅仅是医生了,她是我的朋友,在无数次崩溃时总会紧紧抱着我拉我一把;她是我的家人我的姐姐,不厌其烦的陪着生了病的我走过了十三个春秋;她更是我的力量,在每一次泪流满面的时候安慰我给我温暖。
直到现在我依然怨恨老天的不公,让我得了这个病,但我也感谢老天,在最无助的时候让我遇到了我的姐姐——刘医生,13个春夏秋冬,4745个日日夜夜,我已经离不开她,不愿意和她分开了,还是微笑着面对,好好生活,和她度过更多个春夏秋冬,一起看花开花落,看日升日落,看春去秋来……
“58秒,59秒,60秒”我看着手表,心里默默地念着,上课铃声响过一分钟后,我站在教室门口,听着教室里年轻健康的喧闹声,推开门走进教室,寂静的能听到针掉地声的教室里,我看着孩子们,孩子们看着不受控制颤抖着手的我。“不好意思,老师生病了,前几次没能来给你们上课。”安静,还是安静,“老师一直在住院。”有学生之间开始窃窃私语,总算不那么压抑了,“老师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我可能有时候要坐下来给你们上课。”后排一个女孩子忽然站起来,端着凳子走过长长的阶梯教室,把凳子轻轻放在讲台边上,“孩子们,你们能往前坐一坐吗,老师不能太用力讲话,对不起啊。”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短短半分钟,所有的孩子都集中在了这个巨大的阶梯教室的前五排,他们一句话不说,努力保持着教室的绝对安静。
我扭头看向教室外面,姐姐正笑着看着我,看口型她在对我说:好好上课。
我点点头,我会好好的,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