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了,却好像回到了另一个家

我回家了,却好像回到了另一个家

作者  狗尾巴


我回家了,却好像回到了另一个家。

我的长年在沿海发展的发小H与我见面时发出一专声长叹,有点黯然神伤,也带些许幽怨。他头带一个陈旧的斗笠一边扯着天井里地面铜鼓石缝隙里的枯草,一边对我说。杂草虽然枯萎了,但还是过了膝盖,那些倒伏的枯草将铜鼓石遮盖,春夏时节寨子里的草一定欣欣向荣,长满野草的院落却很安静。他疑惑的问我,我家在院子中间,这些草从哪里来的?你看,还长了一根小树。

我说,像你,你是种子,风可以说把你吹到了沿海,鸟也可以把你带到沿海,你飘落后就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所以,你现在感到回老家就像回到了另一个家。他摇摇头苦笑。

他说,房子好久没人住,屋顶像米筛,漏雨,已请人来揭瓦。我也觉得他家的屋顶像米筛,寒冬的绵绵细雨一直飘落,细听,檐水和屋顶的漏水跌落下来,响起嘀嗒嘀嗒的响声,像祖先的灵魂在跃动在呻吟。这年冬天的雨下个不停,天空总是罩着厚厚的乌云,让人倍感压抑。屋里屋外的砖墙木墙壁让黄色的、绿色的、灰色的霉侵蚀,散发出的味道浓烈而阴沉,古老而悠远。

我问他,老婆和孩子呢?

他说,老婆孩子不肯在家里住,开车去了县城。

他告诉我,十年前,那时他老娘一个人孤单地留在家里,古老的院落干净整齐,炊烟早晚按寨子约定俗成的时间升起,古老的烟火味里搅拌了稻谷瓜果菜蔬的味道,好像还有蜜糖的芬香,香火纸钱的气味。老婆孩子是城里长大的人,皮肤敏感,到老屋里转了一圈,当天晚上身上长出一片红红的疮子,每个疮子上缀着一个小水泡,痒痛难忍。昨晚他们回家时,老婆和孩子心有余悸,连家门都不敢进,晚上睡在奔驰小车上,今晚准备到县城宾馆挂间子,以躲避老屋的细菌病毒。

那你们回家干什么?受罪?

过年。

过年不住家里也算回家过年?

这是我的家,不是她们的家。这是老娘的年,不是她们的年。

说完这句,他的眼光好像有意躲着我,低头继续扯枯草,因为,他把自己放在了可有可无可左可右的地位,也许真如他所叹息的,他回家了,却好像回到了另一个家。

老娘跳起脚要回来,她说五六年不在家过年了,祖宗的灵魂不知流浪到哪里去了,时间长了会找不到家,会变成孤魂野鬼。他继续说。手不停地扯着杂草,好像要把祖宗的灵从石头缝里唤醒。

你外出这么多年不怕老屋的细菌病毒,你也可能生疮子哟。

他停下手里的活,用疑惑目光望着我,像在思忖的我话,是揶揄抑或善意提醒?此时我才发现知天命的发小H已不再年轻,一眼看去,红润光亮的脸上起了皱纹,因为有一种疑惑表情,才让他脸上的岁月沧桑显露无遗。

此时,发小H的老娘从堂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沾满黑色污垢的抹布,手上也满是黑色的污垢,她刚才在堂屋里用抹布擦拭神龛。她走出堂屋时动作迟缓,步履艰难。我喊了她一声,她迟疑了约三秒钟,微笑着用愉快的声调喊我乳名,示意我到她身边去。然后,她颠魏魏地盯着我的头发看,足有一分钟,说,你也不年轻了,怎么头发全白了呢?然后不顾手上沾满油腻的脏污,伸出干枯的手摸我的头。小时候,我一到她家玩,她总爱抚摸我的头。我从小就不喜欢除母亲外的女人摸我的头,总是躲闪她们。长大了些,发小H的老娘摸我的头时,我在躲闪的同时大声对她嚷嚷,男人头,女人腰!这是我们寨子里的一句大人常挂嘴边的古话,一句与人打交道时要讲的规矩古话,我认为这是一句并不完整的古话,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补充才完整,如歇后语,但现实中没有,就这样嘎然而止,特意留下空间让你去意会。她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人都还没长全,就是男人了,还差得远呢?

此时尽管她的手很脏,我没有躲闪,让她尽情抚摸。她身上带了一股刺鼻的霉味与她的手一起向我袭来,是老房子的那种潮湿的霉味。记得小时候,我不喜欢她的手摸我的头,但我喜欢挨着她坐,她身上总是飘出一股淡淡的芳香味,像蜂蜜的味道,像柚子花的味道,像栀子花的味道,好像还有多种味道,却无法说出是哪一种。

我问过发小H,你娘身上擦了什么香?他说,我娘从不擦香。我便一次一次重复问他,他急了,就向我发誓,保证他娘从来没擦过香。他发誓我也不信,没擦香她娘身上哪来的香味?后来,为了他娘身上的香味的话题,我们争吵起来,还打了一架。那天打架时,俩人势均力敌,所以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时,她娘来了,扯开我们后,不由分说,俩人的屁股上受到了同等待遇,各挨了重重的两巴掌。但发小H娘身上的香味是我们俩人之间争论的秘密,挨了巴掌后我们俩人都委屈地哭了,可我们坚强不屈,他娘无论怎么追问打架的事由,我们要始终没有吐露打架的话题。因为我们谁也没有背叛谁,在眼泪还没有干的时候,我俩又和好如初。她娘笑着骂我们就是“狗脚伙”,这是我们寨子数落小孩子的形象比喻,意思像狗一样,刚打过架子很快又欢快地聚在一起。

发小H扯完天井里的草,要我帮忙把堂屋门满是灰尘的笨重的木糍粑槽翻过来清洗。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说,今年家里打糍粑,还要杀猪。

我问他,哪来的糯米?

他说,超市里有买的。

我说,现在都用机子做糍粑了,还用得着人工打?

机子打糍粑就没有那个年味了,祖宗在家里享不了糯米饭的香气。

我又问,哪来的年猪?

我在别人家定好了,是纯喂猪草的土猪。

我觉得发小H显得可笑而荒诞。一个极力逃离贫困落后的山乡村寨,且早已溶入发达地区城市的人,连老娘都一起带走了,据说他不仅在那里拥有几套房产,还在那繁华之地富贵之乡为老母购置了墓地,准备彻底抛弃老家,为什么还要回到这荒芜的老家过原始而繁杂的农家之年?

发小H一家是腊月二十回的家,二十那晚,妻子和孩子在小车上过了一夜,二十一在县城宾馆住了一夜,二十二搬回家里的老屋住。我最感兴趣的是她们最恐惧的毒疮子没有降临到她们的身上,结果这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们全身完好无损。

我与发小H匆匆见了一面就回县城了,还很得上班,因此,我跟老家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但我每年的年很破碎也很匆忙。后来,发小H不断地在微信给我留言:

二十三,家里送灶王菩萨。

二十四,家里过小年。

二十五,家里打糍粑。

二十六,家里杀年猪。

……

三十,贴对联,自已写的。换香炉灰,敬祖宗。

初一,清晨放开门炮,十二个大纸炮,个个响了,月月行好运。早饭吃糍粑,早饭后,在寨子里串门拜年,每家每户都走到。

初二,在舅舅家拜年。

……

正月十五,家里烧门神纸。出了正月一十五,各人出门寻生死。想起当年我外出打工的情景。

正月十六,我们一家人出门了,去另一个家。几十年来,总算在家过了一个完整的年。

发小H到了他那座城市的家里后,又给我留言:

我回家了,却好像回到了另一个家。

我有点羡慕和嫉妒发小H,为了过一个完整的年,他可以任性,而我,老家就在眼前,每次回到老家,匆匆又匆匆,咫尺天涯,又何尝不是好像从一个家回到了另一个家。

写在后面的话:我的发小H知道我爱写点东西,特意交待我,如果写他,不写真名,就用符号代替,H符号是他乳名的第一个拼音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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