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叔的故事 ——从媒介看乡村 | 记录故乡(22)
“记录故乡”征文大赛参赛作品——今天刊发的是广西师范大学2015届编辑出版学专业潘奕宇的返乡作品。媒介,不应只是报纸杂志、电视、手机和互联网,还应包含道路、火车、船舶和汽车等一切可承担传播信息任务的载体。吉安叔是一个缩影,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见一个乡村发展的历史,从他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见一个农民对现代社会“跑步进网络”的努力适应和自我创造。
吉安叔的故事——从媒介看乡村
文 | 潘奕宇
村头南面,铁轨震动的声音令人心安。湘桂线从村头穿过,沿着堤坝,经过土地庙。北面,有山和水田。这里埋葬着我的祖祖辈辈,这里是我的家乡。
南方大多嗜甜,而我们制糖一般以甘蔗为原料。在离我们村十里开外的镇上,有家制糖厂。得益于糖厂效益在那90年代进入“黄金时期”,带动了当地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村民,包括妇女都往镇上跑。有往镇上贩菜的菜农,有往糖厂里输送劳动力的季节工,也有往厂里探探究竟的年轻小伙儿,甚至还有嫁进了厂里的儿媳妇。
年轻的吉安叔也是这股打工浪潮中的一员。
起初,他是走路去的镇上。沿着湘桂线,一双解放鞋走在铁轨旁,估计走个三四十分钟也就到了。在我出生的上世纪90年代,那是个人人心中真正“翻天覆地”的年代:听说苏联解体了,听说中国接入了一个叫什么网的东西里了,听说有人去广东做生意赚钱了,还听说香港和澳门就要回来了。这些都是当时去糖厂里打季节工的吉安叔带回来的消息,他也乐于扮演着信息传播的角色。
“有面子啊!”吉安叔眉开眼笑地跟我说,“你想啊,当时能进厂的就我们几个,回来后各个都把我们当知识分子看啊。就算他们不问,我自己编都要编出个故事来!”
吉安叔喜滋滋地回忆当年的场景:村里唯一的一个小卖部里挤满了人,都在听年轻的吉安叔滔滔不绝地讲故事。村民们只是偶尔间往店家装的黑白电视瞟几眼,反正也听不懂电视里播的普通话,还不如听听吉安叔的故事,回去也给自个儿家里吹吹牛。平日厂里忙的时候,吉安叔是没法回家的。好在1997年,小卖部接通了电话。但凡吉安叔有点儿什么急事要找家里人,就先往这家小卖部打个电话通个气,让户主跑到高地,往自家方向喊:“喂!谁谁家,过来接你儿子的电话!”
村庄南面的湘桂线,货车自西向东驶过
这种喊话一直持续到2001年。那年吉安叔不知道在哪儿打听来的消息,说捞沙赚钱。老祖宗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村南面,紧挨着湘桂线的就是一条大河。吉安叔拿着这几年在厂里打工攒下的些钱,又四处借了点,合伙筹集了一艘捞沙船。新世纪初,国家对河道捞沙管理并不是很严格。辞去了糖厂工作的吉安叔,在河面上没日没夜地操作,吃住都在船上解决。不到半年,吉安叔再也不用走路去镇上了——他不仅给自己添置了一辆摩托车,腰间还别了一部大哥大。他的妻子开玩笑说,自从有了大哥大,吉安叔的鼻孔都比之前大了很多。就算吉安叔早已不在糖厂里打工,但厂里有点什么新的招工启事,他肯定是咱们村里第一个知道的;而镇上得到上级的行政指示,若要通知到村里,首先打的自然是吉安叔的电话;有了大哥大,吉安叔捞沙的业务范围也已不限于这方圆十里内,而慢慢地扩大到了更远的地方;获益的吉安叔不忘乡里乡情,他不断地给村里创造更多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帮忙找工厂打工的、推荐学习技术的,甚至还拉起了线当起了红娘的身份。大哥大给了吉安叔无限的遐想空间和看得见摸得着的钞票。
“但这些都比不过一部能握在手里的手机”,吉安叔若有所思。
几年下来,手里端着一部可移动电话,吉安叔逐渐拿到了村里大大小小一切事物的话语权。
2014年春,听说村里要搞几个包括宗祠、舞台和灯光球场在内的大工程。同年国庆,我回到村里,看见吉安叔在工地上拿着对讲机,指挥着村民修建舞台。刚放下手中对讲机,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诺基亚1208,好几年前就上市的一款旧手机。吉安叔察觉到我在盯着他的手机看,下意识地整了整头发,说:“哎,我们老啦,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一样。不太会用什么智能机,用这种就好了。机子小、轻便,能打电话发短信就行。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礼貌地笑笑,看着粉刷在远处那些生龙活虎了十几年的墙体口号和广告,心里却不免失落:吉安叔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名农民,他骨子里还是那种固步自封、安于现状的小农思想,他身上始终有着宿命般的痕迹。想想这广阔天地,农民要改变自己怎么就那么难呢!
然而事情却不是朝着唱衰的方向发展。
2016年春节,我回乡过年。吉安叔来我家,交给我一台DV ,洋洋得意。
“阿奕我跟你说啊,今年我们村的‘村晚’得搞得更正式些。去年你主持,今年就不要你主持了。你就安心给我们摄影和录像,单反在六叔(注:村副主任)那儿,他等会儿拿来给你。你要好好干啊!”他拿出手机,娴熟地打开微信APP,估计是给六叔发消息。
这次我有注意到狭长的机身底部的Home键那金色的镶边,机身背后苹果的商标确实是缺了一口。应该是正经的iPhone5s,我心想,和村里头盛行的山寨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噢对了,还有”,吉安叔发完微信后说,“咱们村文艺队出名啦!大年初四,山里头的兄弟村邀请我们去搞一场文艺交流活动,你也准备准备发言稿啊!”
2016年“村晚”开始前,村民们娴熟地调试音响设备
大年初四,出发兄弟村。眼看离原先预计的发车时间越来越近,还有部分演员没到齐。吉安叔风风火火地向我们走来,大声嚷嚷:“我就知道会有人迟到!我都说了要看手机短信!我明明发了通知说十点钟不许迟到,她们都不看!”
人员到齐已近晌午。四辆面包车一路紧随,吉安叔和我在同一辆车上。坐在副驾驶上的吉安叔滔滔不绝。
“我说阿奕,你哪天回村里也给大家普及下手机常识好不好。他们连飞信都不会装,我们平时开个会搞个活动什么的,都还得写个告示贴在小卖部门口。有些人家还得上门通知,这效率也太低了!”
我大笑,说,阿吉安叔你前两年怎么跟我说的,人老了不会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智能机了。现在不但手机换成了城里人最流行的iPhone,连微信都玩起来了。
吉安叔撑着鼻孔回应我,“谁说我老了?这手机是我女儿淘汰的,我觉得不用可惜了,就拿来用用。不用不知道啊,我这一用发现,嘿你别说,还真的挺方便!”,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跟在外面上班那一年回不了几次家的女儿通语音,根本不用话费!”我一路开着车,一路听着吉安叔爽朗的笑声。
文艺交流,我们村的演员在表演
演出归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在村委会办公室整理照片和视频。围观的村民说,“话说,我们能看网上有人在跳舞,那我们也可以把我们跳舞的视频放在网上啊!”“诶?对噢。我们村不是配了三台电脑吗?”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话。
“阿奕,怎样把演出视频传到网上?”吉安叔扭头问我。
这一问把我给愣住了,咱们村里还真是深谙UGC时代的精髓啊。我问,“咱们村里也拉了网线吗?”
这回到吉安叔乐了,“嘿小子,村里早拉网线了,我家就有Wi-Fi啊!要不我怎么说和女儿语音不用电话费呢!”
看来吉安叔还是有一套的。
如今总是盛行一种观点,认为当下乡村的败落是不可逆的。我不是社会学者,没法从社会学的角度给出具体合理的判断。但就从传播媒介使用的角度看,乡村危机是可以拯救的。吉安叔的成功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有过瓶颈期,正如我们的村庄,她也有过停滞。但起码她发展的趋势是向前的:在吉安叔打工的早年,村里的信息传播还停留在传统的口语传播时代——那时,听故事,讲故事,是人们生活的日常;整个村庄只有一部电话,通讯基本靠喊。到了新世纪初,以吉安叔为代表的早期电子媒介采纳者开创了一个新的传播时代——电话、电视乃至后期互联网等媒介的普及,让更多人慢慢地享受到信息流动的魅力,加快了村庄发展的步伐——增加了同外部世界接触的实践行为,进而增加了发家致富的机会。
观其本质,私认为,任何一切媒介都是资本属性。任何使用者,只要符合这一本质就可以享受到其带来的益处。有人说,城市才是媒介发展的弄潮儿,乡村永远是发展大潮的缺席者。诚然,由于媒介素养的差异,当今社会,城乡二元对立明显,信息富有者和信息贫困者的鸿沟愈发加深。倘若因此自怨自艾而不加反思与行动,那衰败是必然的。乡村的发展不应该是封闭的,而应该是融合潮流的;媒介社会浪潮的袭击下,哪儿都不是一座孤岛。资本并不逼迫乡村,反倒是乡村拒绝融入资本。我认为,城市化并不是乡村衰败的源头,相反,它带来的是无数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就如吉安叔,他可以通过手机APP与在外打拼的女儿保持联系,了解建筑行情,了解沙土交易进而从中获利。在他不断与新媒体打交道的身上,同样流淌着有我国农民几千年来自强不息的血液。
此外,对于乡村文化的消失也是大部分人文学者在唱衰乡村时的一个担忧。但我看到的是现代媒介可以把这些传统文化转为数字化贮存的功能。近年来,每到宗族大祭或节日盛典,村民中总有自发使用相机、手持DV和电脑的媒介精英出现。他们不是外人,是地道的村里人。他们自觉地充当起村庄文化“记录者”的角色。中国乡村的记忆具有社会性,注重裙带的村民们长期居住在一起,频繁的人际交流使得他们的记忆既属于个人,更属于整个村落和集体。这些现代记录者的存在,就如同当年造纸术的发明,将成为整个村庄的历史见证者,更成为数字化的承担者,成为了阐释整个村庄的工具。部分学者对现代媒介的不信任,不得不令人视为是印刷文化对电子文化的偏见。
当然,若把媒介视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唯一工具,这种观点将不可避免地落如媒介环境学派中技术决定论的窠臼。人是媒介的使用者,要推动乡村的发展,仅凭手机是不够的。要真正解决乡村问题,我们既要保持一颗乐观心态,更要从人的权利觉醒与分配制度着手。要展开论述,那将会是个更大的工程了。
就在前年刚落成翻新的氏族宗祠的石壁上依旧刻着我们的祖籍:山东白马县(现河南境内)。几百年前,我的祖辈从北方,走出黄河流域,越过长江,来到了今天的珠江流域。迁移原因已不可考,只能从树根下闲聊的老人们那儿打听。对于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逃离故乡无外乎迫于战乱,也或许是闹饥荒。最后,我们这个家族在这片依山傍水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并枝繁叶茂。
(责任编辑:李晖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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