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京剧:“哗啦啦打罢几通鼓”的“哗啦啦”三字尤其没理

 梨园行的规矩,不许翻场。什么叫翻场呢?就是几个脚同在场上,倘有一人说错或唱错,别的脚不但不许笑场,并且还得要替他遮盖,因为别的脚不乐,台下或者可以不理会,若别的脚一乐,则台下便知。该脚或因此得倒好,所以各脚以同行道德的关系,不会给别人翻场。

 可是谭鑫培最爱翻场。一日演《斩马谡》,李寿山去马谡,于问斩下场的时候,大笑三声,盖旧规矩本没有这三声大笑,鑫培嫌李寿山胡来,于是便说道:“招回来。”手下便将马谡带回,诸葛亮问马谡:“你为何发笑?”李寿山无词,大窘,台下给以倒好。

 一日演回荆州,麻穆子去张飞,白中有:“俺大哥东吴招亲,为何不叫咱老张知道?”麻穆子念成:“为何不叫咱老张知大。”盖花脸张嘴音容易得好,所以麻穆子把道字念成大字,台下并不理会,乃鑫培说:“叫你知大也要前去,不叫你知大也要前去。”也把道字念成大字,台下便知是因麻穆子念错,所以也如此,于是大乐。

谭鑫培、祝惺元之《探母》

 又一日演《捉放》,按规矩二人同上时,曹操唱完“八月中秋桂花香”一句后,便须往旁边稍退,容陈宫往上走两步,接唱“路上行人马蹄忙”一句。乃某票友初下海,与鑫培演此,唱完一句后,正往回退,鑫培便从其袖下钻出,接唱一句,于是台下报以倒好。以上这些事情,都叫翻场。鑫培都算不对。

 可是鑫培也有特别的本领,比如有一配脚虽然不会此戏,若在后台向他说几句,说他照应的客气话,或是求他给说一说,俟该脚上场,无论有多少错处,他都能替该脚遮盖的包水不露,能使台下观客一点也见不出来。

 有人说中国戏都是一节一节的,无始无终。这话大错,中国戏自元明清以来,无一出不是整本的戏,所有剧本现尚存在,不必细讲。

 现在只把戏园中最流行的说几出,比方:《汾河湾》、《独木关》,是全本《薛仁贵征东》的一出,系渊源于元曲《薛仁贵荣归故里》杂剧。《搜孤救孤》,是全本《八义记》,系渊源于元曲《赵氏孤儿大报仇》杂剧。《六月雪》,是全本《斩窦娥》,系渊源于元曲《感天动地窦娥冤》杂剧。《桑园寄子》,是全本《黑水国》。《奇冤报》,是全本《乌盆记》,系渊源于元曲中《玎玎珰珰盆儿鬼》杂剧。《珠帘寨》,是全本《沙陀国》。《刺汤》是全本《一捧雪》。《宇宙锋》,是全本《宇宙锋》。《钓金龟》,是全本《孟津河》。《二进宫》是全本《大保国》。这一时也不能写完。

孟小冬之《搜孤救孤》

 至于《法门寺》、《武家坡》、《捡柴》、《鸿鸾禧》、《御碑亭》等等,现在都是往往演全本。至所有的封神,列国,三国,隋唐,说唐,西游,水浒,说岳,南北宋,杨家将,济公传,白蛇传,包公案,绿牡丹,彭公案,施公案等等说部的戏,更是可想而知。就连不要紧的一出《请医》,都是整本《幽闺记》里的一出,病的小生便是蒋世隆。至于《小放牛》、《打花鼓》、《小过年》、《顶砖》、《打皂王》等等小戏,虽非整本大套,然也是自完其说,有始有终。

 总而言之,中国戏长短虽有不同,但其原本都是有头有尾,有始有终。这些年戏园中不大演全本,只演单出,这也有个原故,因为台下观客不爱看整本,只爱捡好的听一段,所以戏界也就只捡好的地方演一段。可是只演一段不够看,所以在这一段之中,又加出许多材料,这位加上一段唱工,那位脚色加上一段作工,又一位加上一段把子,加来加去,演的这一段就够吃力的了,谁还能够连演全本呢?

 比方全本《回龙鸽》一戏,若连许愿,赠金,彩楼,别窑,击掌,探窑,武家坡,登殿等折,一人一次都唱下来,试问那一个旦脚了的了呢?所以就是演全本,也是几人分唱,就是一个旦脚唱,他也得减去若干的词句,省去多少腔调,才能了的下来。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原先各折中没有这么些词句,更没有这们长的腔儿,所以原先一个人可以唱全本,如今一个人不能唱全本,不但《回龙鸽》一出戏这个样子,其余的戏大多数都是这个样子。

梅兰芳之《大登殿》

 光绪初年北京的街谈巷议,以及前门外老掌柜的(从前听戏的人,以商人居多数,所以掌柜的讲话,很有力量)言论,总是讲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有人一提谭鑫培,大家都很鄙视,说他唱的纤巧没出息。这是甚么原故呢?

 大致因为程、余诸位的腔调讲圆宏庄重,汪桂芬、许荫棠,孙菊仙等腔调,去古尚近。谭鑫培的腔调,一变而为灵活轻快,所以大家听惯了旧的,骤然一变耳音,当然是不赞成。

 再说有一种守旧的人,他的思想,无论何事都是旧的好。又有—种人,也是藉此自吹。言外是他看见过长庚、三胜,你们没有看见过就是了。其实凡物日久必要变,再说鑫培对于腔调研究非常之细,于闪板,赶板,垛板等等地方,比古人精致的多,不过他的腔有许多由旦脚的腔变来,所以偏于悠扬蕴藉,他的好处,正不让古人,又何必攻击他呢?

 这话又说回来了,可是现在人的论调,又是专讲老谭,仿佛不是老谭的腔,就都算不对,这也很不必!这个论调,同光绪初年,各位老掌柜的见解都是一个毛病。总而言之,古人有古人的好处,今人有今人的好处,若说一件事情,永远不许改变,那是没有的事。

谭鑫培、王瑶卿之《南天门》

 数年前,每逢戏园中排出一出新戏来,必受评戏的攻击,说他胡造谣言,不遵先正典型;又说是非驴非马的滑头戏。其实什么样的是驴?什么样的是马?他也未见得说的出来。至于滑头两字,尤其不通,在几年以前,上海排出了几出新戏,因为他唱工作工都不多,专靠切末布景叫座,台下以为各脚唱作太轻,大家都说他是滑头戏,其实这就不对。

 世界上的东西,没有一样的,戏剧也是如此。比如西洋的戏,有只唱的,有只说的,有连白带唱的,有专注重布景的,如必定要讥说白戏说他没唱工,则被讥诮的人不但不服你的话,他还要笑你外行。专重布景的戏,也是如此。他的唱作,固然不多,但是他所需用的绘画,制造声光电化等科学,也有许多人费了无数的心血才制造出来。按各国大半都拿着声光电化等科学,作为打仗杀人的利器,如今有人用他作为娱乐的材料,岂不较比用他打仗杀人好的多呢?所以吾辈只可欢迎,不应反对。大家要把这种戏,也要用看旧戏的眼光来批评他,可谓所见不广,你骂爱看这种戏的人,他不但不佩服你,他还说你不通。

 假如说评戏的人,不知道世界上的戏剧有多少种类,只知有中国旧戏,凡戏都用看旧戏的眼光来批评他,那么上海有几出戏还可以算他滑头,但是十几年以来,如梅兰芳,尚小云,程艳秋,荀慧生,朱琴心,徐碧云,高庆奎诸人,或自编的新戏,或重排的旧戏,那一出的唱工比旧戏不多?那一出的身段比旧戏不繁?这样的戏叫滑头,那么什么戏才不算滑头呢?

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之《西厢记》

 至所谓先正典型这四个字,字面自然是很有道理,其实在这个地方用着很不通。就按先正典型说,何人算先正,何事算典型呢?历来的歌调音乐,代有变更,不必细论,数百年来的新戏也是时有不同,也不必细论。就用谭鑫培来作个比例罢,现时有许多人很恭维他,可是他对于旧戏变更的地方很多,以腔调论,他的腔调去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等太远,以词句论,他改的也很多,比方《珠帘寨》、《卖马》、《搜孤救孤》、《问樵闹府》、《汾河湾》等等,他都改过,以身段论,《斩谡》、《珠帘寨》、《问樵闹府》等戏,他改的也不少,种种的情形,一时也说不完,为什么评戏的人不说他闲话呢?不但不说他闲话,还要规规矩矩的去学他。

 学他的好处自然是极好喽,像《珠帘寨》的词句,果句句都合当时的情形么?至于“哗啦啦打罢几通鼓”的“哗啦啦”三字尤其没理,在文字里头真正鼓的声音,只有“东东东”,哪有“哗啦啦”的声音呢?大家也来津津乐道。细细的研究,在鑫培嗓音清脆开口音尤其好听,所以就唱“哗啦啦”也没什么关系,但是不能算对。谭鑫培均可变更旧制,别人有什么不可以呢?总之,凡事日久必变,鑫培改的坏的地方固然是不少,改的好的地方正很多,若是一出《空城计》,唱一万年永远不许动,那中国还能成一个国么?

(《京剧之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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