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 “间接的德育”就是“好玩儿的德育”——关于德育的随想之三

在上一篇文章中,我谈到并赞成檀传宝先生把德育分为“直接的德育”(直接以德育为目标、主题的课程、活动等)、间接德育(不以德育为直接目标的各种教育活动)、隐性课程意义上的德育。我特别强调,“直接的德育”不能没有,但从操作层面上说,我认为“直接的德育”不应该是我们的“常规动作”,最有效的德育应该是间接的和隐性的——我将其称作“了无痕迹的德育”。
今天,我想着重说说“间接的德育”。
如果说,“直接的德育”是明确告诉学生“我在教育你”“我在引导你”(在某种特殊或特定情况下这也是必需的)的话,那么,“间接的德育”则是不让学生知道教育的意图,而对学生施加影响。二者共同之处,是教育者都有明确的教育自觉、教育主动和教育目标,但前者是开诚布公的,而后者是不动声色的。
知道苏霍姆林斯基在其不朽著作《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中,给教师的最后一条建议(即第100条建议)是什么吗?
翻译成中文就两个字:“保密”。
苏霍姆林斯基这样写道:——
100. 最后一条建议:保密……
我在本书中所提出的一切建议,仅供教师知道,不必让学生知道。学生了解教育,懂得教育,一般说来,是有害而无益的。这是因为,在自然而然的气氛中对学生施加教育影响,是使这种影响产生高度效果的条件之一。换句话说,学生不必在每个具体情况下知道教师是在教育他。教育意图要隐蔽在友好和无拘束的相互关系气氛中。
为什么学生不应当知道或感觉到别人正在对他进行教育呢?因为真正的教育是自我教育。教师和学生之间应该建立这样一种交往关系:教师针对青少年的理智与心灵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激起他们内在的精神力量,促使他们的头脑和心灵产生内在的活动,从而进行自我认识与自我完善。假如一个人处处感到和知道别人是在教育他,他的自我认识与自我完善的能力就会迟钝起来,他就会产生这样一种想法:我应该成为怎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成年人是会替我考虑的,我只需要等待建议和指示就行了。
卓越的苏联教育家A·C·马卡连柯曾不止一次地谈到,不向学生表明他们在经受某种专门的教育程序,对于教师是非常重要的。这一条道理,我向这位导师学习了一辈子。我坚信,把自己的教育意图隐蔽起来,是教育艺术十分重要的因素之一。

在这里,苏霍姆林斯基没有用“间接德育”的表述,但他说的实际上就是“间接德育”:教育者有着明确的教育意图,但“学生不必在每个具体情况下知道教师是在教育他”“教育意图要隐蔽在友好和无拘束的相互关系气氛中”,教师应该“在自然而然的气氛中对学生施加教育影响”。
之所以要“保密”,苏霍姆林斯基已经言简意赅地把道理说得非常清楚了,我不再赘述。但我想表达我的感慨,我们现在的德育之所以效果不佳,就是“直接德育”太多,“间接德育“太少,教育者非但没有把自己的教育意图隐蔽起来,相反唯恐学生不知道在受教育,唯恐领导不知道自己搞了很多“德育创新”,于是,各种大张旗鼓、明目张胆的“德育”便“泛滥”起来,但很多时候,不但没有收到教育者所期待的效果,反而令人生厌甚至逆反。
以“爱国主义教育”为例。我多次说过,某些特殊情况下,也需要慷慨激昂的宣传和旗帜鲜明的教育,比如民族危亡之际所进行的卫国战争动员,又比如特大灾难突降时刻所进行的自救抗灾号召,还有平时学生中出现了明显而严重的有悖爱国的言行我们不得不实施的教育行为,等等。但在平时,作为常态化的爱国主义教育,更应该提倡的是间接的德育,即将爱国主义的理念化作最贴近孩子们的生活化的体验式活动。换句话说,没有必要把“爱国”二字时时挂在嘴边或写在文中,言必称“屈原”“岳飞”。尤其不应该把那些严肃而高尚的词汇很随意地让学生在未必能够理解的情况下,故作“真诚”地通过作文、演讲表达出来。
对此,苏霍姆林斯基有过非常尖锐的批评——
在学校里,不许讲空话,不许搞空洞的思想!要珍惜每一句话!当儿童还不能理解某些词句的含义时,就不要让这些词句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请不要把那些崇高的、神圣的语言变成不值钱的破铜币!
想想吧,我们现在的德育,在“立德树人”的旗号下,我们搞了多少“空洞的思想”,做了多少“把那些崇高的、神圣的语言变成不值钱的破铜币”的事啊!
我相信,谁也无法否认曾参加过伟大卫国战争并身负重伤的苏霍姆林斯基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但恰恰是他,这样尖锐地抨击某些形式主义的赤裸裸的“爱国主义教育”——
儿童、少年、青年口头上会说他怎样热爱祖国,甘愿为祖国而牺牲,但是这些话本身并不能作为学生所受的爱国主义教育程度的真正标准;教育的明智在于:不要让我们的学生毫无热情地、不加思索地说出这些话来。因此,我们坚决禁止组织这样的竞赛:看谁关于热爱祖国的演讲或作文讲得最漂亮。教学生高谈阔论爱祖国,取代了教学生爱祖国,这是不可思议的事。
苏霍姆林斯基半个多世纪前所抨击的,不正是今天中国某些学校的德育吗?
为了避免某些读者误会,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我从来就没有反对德育,也没有反对直接的德育,我反对的是仅仅有“直接的德育”,更反对这种“直接的德育”形式主义化!
间接德育也需要搞许多课程与活动——实际上,许多课程本身就是以活动为载体的。在许多学校和许多老师那里,有许多寓明确教育目的于生动活泼实践活动的创意,我也不多说了。我想说说我的一个例子。
我特别庆幸,1986年的我就通过阅读《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而聆听了苏霍姆林斯基的忠告。那是我刚参加教育工作的第四年。正是苏霍姆林斯基的建议,让我明确了最好的教育是了无痕迹的。
1999年纪念新中国成立50周年前夕,上级布置班主任要对学生进行以“迎接建国50周年,歌颂祖国巨大变化”为主题的教育。毫无疑问,这是目的性极强的一次德育。我当然可以让学生通过写作文或发表演讲的方式“歌颂祖国”,但那样很容易让学生说大话空话。
那么,怎样让孩子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祖国的巨变?在1999年9月14日的语文课上,我结合作文教学,在班上搞了一个微型调查:“从身边的变化看祖国的变化”。
我先向学生谈了我从自己身边所感受到的变化。比如:我读初中时是步行上学,而现在我读初中的女儿是骑自行车上学;我第一次坐火车是 23岁去重庆的时候,而我女儿11岁就乘坐过飞机了,等等。
然后,我对学生们说:“其实,在你们每一个人的家里,几十年来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从你们记事时算起吧——请问:进入90年代以来,我们班上有哪些同学家里搬过新房子?请这些同学举手。”
结果,全班61名学生中,在不到10年的短短时间里,有57位学生的家里搬过新房子。其中搬过两次家的有28位,搬过3次家的有15位,搬过4次家的有8位,甚至还有搬过5次家的!
就这么一次小小的举手调查,学生们就真切地感受到了国家的变化。我接着又对大家说:“其实,同学们身边的变化岂止是搬新房子这一件事呢?现在,同学们讨论一下,看你们的身边还有哪些变化?
顿时,教室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学生们讨论得极为热烈,大家纷纷争着发言。有的从家里餐桌上食品的变化谈祖国的变化;有的从电视、电冰箱、空调等家用电器的购置乃至更新换代谈祖国的变化;有的从家庭电脑、电话的拥有量谈祖国的变化;有的从家庭交通工具的变化谈祖国的变化;有的从周末休闲方式的变化谈祖国的变化;有的从人们见面时问候语的变化(原来多半是“吃了吗”,而现在往往是问看足球赛没有或者读什么书看什么电视剧没有)谈祖国的变化……
这是一组课堂即兴调查统计的数字:全班61位学生,有50位学生家里电视机换过1次,有40位学生家里的电视机换过2次;有58位学生家里安装有电话;有32位学生家里拥有电脑;有60位学生参加过旅游,其中有7位学生还曾出国旅游。
我总结道:“不用从电视报纸上去找祖国50年的辉煌成就,刚才同学们所说的,不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祖国巨变吗?而且,我们完全可以预言,可爱的祖国还将有更惊人也更辉煌的变化!”我趁势把话题一转,“现在,请同学张开思想的翅膀,让心灵飞翔——畅想一下,未来的祖国还会有哪些变化?”
教室里又热闹起来,学生们七嘴八舌,滔滔不绝:“以后我们上学连自行车都不用骑了,可以乘坐地铁或磁悬浮列车上学。”“以后我们上学不用背书包了,只需提一个笔记本电脑就行了。”“再以后的中学生将不必到学校上课了,他们在家里就可以通过网络读世界上最好的学校。”“以后如果再搬新房子,什么家具电器都不用买了,新房子里一切都是现成的。”“以后我们将到外星球去旅行!”
……
短短40分钟的语文课,学生们实实在在地听到了祖国前进的足音,他们也因此而更加充满信心地憧憬着祖国灿烂的未来……
有意思的是,20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回忆并记录这堂课时,发现学生们当年所说的“未来的祖国会有哪些变化”,除了“我们将去外星球旅行”暂时还没有实现外,其他的想象都已经成为现实或部分现实。
2014年,八十年代我教毕业的学生来看我,他们说:“李老师,你教我们的时候,我们天天都盼着上学!”我很惊讶,问他们“为什么”,他们的回答是:“好玩啊!”
是的,当时班上有太多的活动:微型演讲、辩论比赛、郊游踏青、社会调查、室内奥运会、摆地摊……仅每天中午我到教室里去给孩子们朗读小说《青春万岁》《烈火金刚》《悲惨世界》等,就让一届又一届学生想起来回味不已。
这是“德育”吗?当然是,但在孩子们看来,这只是“好玩儿”。
而所谓“间接的德育”,就是通过淡化教育痕迹的方法来获得并非淡化的教育效果。对学生来说,就是“好玩儿”;对教师来说,则是“好玩儿的德育”。
2020年11月8日上午,
从南宁至贵阳的高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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