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宋老七一一

作者:袁海善 编辑:平常心

宋老七,不是在他家哥们中排行老七,也不是在姊妹中排行老七,而是因为他是七级工大工匠,像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伙计们都尊称他为宋老七。

宋老七刚刚四十出头的年纪,在采煤队里,是个算不得老,也算不得少的工人。在这个年龄,能熬上个七级大工匠,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足见他在井下采煤的活儿上,是实打实地有拿人的真本事。平日里,采煤队头头都拿他当活祖宗供着。伙计们个个对他也是毕恭毕敬。就连那几个摇头扑愣角,说打就捞的愣头青,在宋师傅面前,也一个个都像挨了揍的狗一样,服服帖帖地老实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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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上又下来文件,说是要以百分之三的比例,给有重大贡献的一线工人涨工资。不用算,全队二百多号人,只有六个指标,一个雨点不定落在谁头上。队里头头经反复研究,决定还是给宋老七涨工资。宋老七听说了,立马跑到队里,苦苦哀求说,“你们行行好,饶了我吧,我现在这工资就扛不动了。”队长说,“你去找个瞎子摸摸,也得给你涨,全队还有谁比你贡献大?”

队里用无记名方式投了票,宋老七还是板上钉钉地高票被选上了。涨工资就像娶媳妇儿,本来是件人人都天天盼,夜夜想的大喜事,宋老七却啷当着个苦瓜脸,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嘟囔说:“钱,不是个好东西,咬人啊!”

人常说,没有那弯弯肚子就别吞镰刀头。按采煤队不成文的规矩,安全上出了重大事故,谁工资高,谁上。

前些日子,采煤队工作面连着三层煤眼脱了裤子,用最亮的头灯往下照,都一眼望不到底。直径三四米多的煤眼四周,煤渣还时不时地“哗啦哗啦”冒落,不定啥时候就会来一场大片帮或大冒顶。谁的命也不是拿咸盐换来的,谁见了这场面,脊梁杆子都“嗞嗞"地冒凉气,忙不迭地往后退。处理这种要命的事故,只要宋老七没退休,还真轮不到别人名下。

宋老七来到事故现场,用大绳紧紧地拴在腰上,让他的两个助手把他往煤眼里送。他的这两个助手,也非等闲之辈,都是六级工。让两个平日顶头带徒弟的大工匠,给他当助手。可见这活儿是个多么难剃的刺儿头。两个伙计都安慰说,宋师傅,精神点儿,就凭你,没事的。宋老七说,“谁让咱吃这碗阴间饭呢,该死该活屌朝上。"话说得凄凄凉凉,有生离死别的味儿。两个伙计听了,眼圈儿就有点儿发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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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七被吊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黑洞里,阴森森的。冷风从下面“嗖嗖”地往上吹着,夹着煤尘和颗粒,打得脸生痛。他眯着眼睛,一边快速地把两个助手用绳子吊下来的煤眼木,一根一根摞好,一边不断撒目着上下左右有没有异常情况。干这种活儿,最招人烦的就是有什么杂音,哪怕是最细微的声音都让人不可忍受。突然,“吱吱吱"地一阵“笛声”从下方传来,悠远而绵长。他仔细听了,好像是煤眼木上树皮内的薄膜被风吹出来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稍为低沉的“笛声”传来,一高一低的两种“笛声”相遇,很黙契地形成了“笛子"小合奏,煞是好听。

平日里,他也喜欢吹两下笛子,他很喜欢笛子那种如空谷幽兰,落花飘在水上的声音。他完全陶醉在这美妙的音乐里,整个儿身心好像被融化了。他感觉不到累了,甚至不知道自已身在何处,忘了手上正干着世界上最危险的活儿,他下意识地摞着每一根煤眼木,摞得那么快捷,那么整齐,他惊奇今天的活儿怎么干得这么顺手。当他摞上了最后一根煤眼木,往外迈出头一步,便一头栽在了煤巷里。两名伙计立马将他扶到安全地方,发现他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矿长派车将他接到招待所,要为他举办庆功宴。他坐在装饰考究的包间里,好像还没有从那个黑风“嗖嗖”的煤眼里走出来,耳朵里仿佛还“吱吱吱"地飘着那美妙的“笛声”。他拍了拍脑袋,镇定了一下情绪,回想起那可怕的场面,他认为是那“吱吱”的悦耳的“笛声"帮助了他,使他排除了杂念,也加快了速度,不知不觉地就完成了那夺人命的活儿。他断定,这不知是哪方的“神仙”保佑了他。他不禁又想起了前几天,两名新工人在巷道里追杀一只白毛耗子,被他制止了。那只白毛耗子回头瞅了瞅他,就跑走了。他告诉两个新工人,井下的耗子和我们矿工同病相怜,和我们的命运一样不济,活得不易。”煤矿工人都相信这个说法,在井下从不打耗子。有些老工人还省下面包,撕一块一块放在石头上,给耗子充饥。

宋老七扫了一眼饭桌,菜,是上等的好菜,酒,也是上等的好酒。但这顿饭他却始终吃得无滋无味,也打不起精神。头头们按着官衔儿大小,一个一个给他敬酒,都千篇一律地说那句“祝你再立新功”的屁话,让他恶心加腻歪。他想,别都是些乌鸦嘴,净说些丧气话。你以为那“新功"是那么好立的?我他妈立一回“新功",就摸一回阎王鼻子。他最害怕听什么,这些当官的偏偏说什么。这酒场,他感觉就有点儿鸿门宴的味道。

宋老七万万没有想到,时间不长,采煤队就又给了他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立新功”的机会。这天,他到车站把从山东来的老岳父接到家,媳妇就说,“今天请个假吧,老爹多少年不来一趟,你们爷儿俩好好说个话,一会儿帮我包饺子。”宋老七就托了邻居,给队里请了假。

不大一会儿功夫,井长,队长就坐了小车到家里来。井长说,“宋师傅,知道你家来了客人,现在井下遇到难题了,还得请你个大工匠处理处理。过后,多给你几天假,好好陪陪老爷子。”队长说,“我怕面子不够,特意把井长请了来。你说,除了你,那活儿谁能干明白?”话说到这份儿上,还有啥说的。心里虽不乐意,嘴上却说,“好吧,我去。"媳妇嘱咐说,下了班哪里也别去了,回来吃饺子。”

井长说的井下遇到的难题,他心里十分清楚。采煤队从水平开采变成新法采煤后,有段三四十米的丁字型巷道,压力特大,不少顶柱都被压折了,淋头水“哗哗”地淌。这天的任务,就是先把前排的顶柱撤了,铺上工字钢。危险,就危险在撤顶柱上。身后,顶柱林立,有事儿,怕是跑都跑不出来,真正是个玩命的活儿。

宋老七让六级工的老裴留在稍微安全的外面,自己在最里边干。又安排了两名有经验的老工人在外面递工字钢。正干着,就“哗啦"一声冒了顶。工作面上的顶柱,小杆,条廉,乱七八糟地倒了一大片,老裴被埋住了一条腿。他四下里看了看,没见着宋老七的影儿,就喊了一声,“老宋!”老宋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闷闷地“哼”了一声,声音好像很遥远。一会儿,再喊一声,“老宋!"老宋又“哼"了一声。再喊,就没动静了。老裴知道,宋老七是彻底完了,就张开大口,像山叫驴一样“啊啊啊"地哭了。他不光哭宋老七,还哭他自已。自己的一条腿被死死地埋住,一时半会儿扒不出来。头顶上,大大小小的煤渣“噼哩叭啦”地冒落着。谁知道啥时候再冒一下,就和宋老七一样,彻底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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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的工友们听到冒顶埋人的消息,都跑来抢救。有经验的老工人先把老裴扒了岀来,又架棚的架棚,刹顶的刹顶,往里寻找宋老七。宋老七的哥哥闻讯赶来,他是一个井下经验非常丰富的老工人,探头往工作面瞅了瞅,啥话也没说,眼泪就“哗哗”地止不住了,扭头哭着就走了。

宋老七的遗体是第二天上午扒出来的。医院里,护士们给宋老七洗了澡,剪了头,又换上了新衣服,新鞋帽,打扮得焕然一新,安放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宋老七一脸庄重,像安然入睡了。以往,宋老七累大发了,常常是这种睡法。

矿上用车将宋老七的妻子,孩子和一些亲属送到医院。他的孩子及晚辈们都穿一身孝袍子,白花花地跪了一地。妻子放下装饭菜的篮子,将饭菜一样一样地摆在丈夫的床前,把一双筷子放在盛饺子的碗上。又点上了烧纸,火苗子一窜一窜兴奋地跳动着。妻子一边哭一边念叨着,“孩子他爹,昨晚上的饺子你没捞着吃,我给你送来了……”一句话没说完,就咕咚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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