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连载】| 张仿治作品：孙大圣轶事（七）
听罢三藏的话，长眉罗汉口中不言，心下却颇为不悦：“我本替你着想，听你意思倒是在撺你做无耻之事了？也怪我狗拿耗子，自寻烦恼了。罢，罢，趁早回去！”——又一转念，却打了一个小算盘：“这蠢唐僧，现有宝物不用在刀口，却待何时？不如我取了去罢！”便又故作漫不经心之状，打听犀角之事。
三藏哪知罗汉心思，便将如何得到、现藏何处，一五一十皆据实相告。长眉罗汉喜在心头，又敷衍了几句，便与三藏告辞，绕了几个弯，使了个法，抢先赶到三藏住处。见无人看管，便速从行囊中寻到犀角，揣在怀中，径自离去。
却说三藏既提到犀角，便想和徒弟商量，趁早儿献给如来。回到住处，即便翻看行囊，哪有犀角踪影！三藏颇为惊异，晚间询问三个徒弟，都说不曾看见。三藏回想长眉罗汉之言，当下便生了疑心，对八戒道：“悟能啊，听说你近来为授职之事四方活动。人各有志，我也不想管你；你的金银钱财从何而来，我也不来查你。然那只犀角是众人所有，你竟独自拿用，你须对不起大家！”
八戒听师父提到“四方活动”，不禁红了脸；待听得犀角之事，却嗷嗷大叫：“师父明鉴！俺老猪跟师父这多年，虽多有惫懒，却不曾做过家贼！我确曾向几位菩萨送了些薄礼，那原是大唐皇帝陛下赏给我们的，你们都不要，我想这金银宝贝本也是从百姓头上刮来，拿了也是白拿，便抓了一把藏在耳内，这回派了用场。只因观音不肯收礼，现如今尚有玉环一双在此，哪里便会偷你犀角？你若也要送个人情，俺情愿将这玉环把与你罢，却不要凭空冤枉我拿了你的东西！”
三藏道：“胡说，谁要你的玉环！——只是你说的若是实情，那犀角又怎会不翼而飞？”
那呆子扭头看看悟空，却又动了坏心，撺道：“接引佛祖也曾找师兄索要钱物，一定是师兄拿了去送他了罢。”这圣僧便信以为真，回头对悟空道：“悟空啊，当初斗牛锯角，本也是你的首功，此角归你独有未必不可。只是你若要取用，也该言说一声才是。”
悟空见八戒不明不白又扯上了他，便心中有气。又听三藏如此说话，越发着急，便道：“师父，你看我多年来何曾有过媚骨，又哪天生过贼心？偏今天会鬼迷心窍？你须不能听那馕糟的夯货嚼舌！”
三藏听这话虽生硬，却也在理。偏是八戒又道：“师父莫信他！那弼马温偷摘仙桃、偷饮仙酒，连太上老君的仙丹也要偷吃，原是出名的惯偷，天生的贼性，今日便会这般老实？你只念念那说话儿，保管他老实招供。”
三藏不辨正误，专信八戒邪风，真个就念起紧箍儿咒，只片时，直勒得那猴子眼胀头痛，耳赤面红。
大圣虽头痛难禁，终是心中不服，厉声高叫：“师父莫念，且听我言！”
八戒道：“果然一念咒就认了。”
三藏便停了念咒，道：“你且说来。”
悟空垂泪道：“师父，想我跟你取经，已历一十四载，途中到底也除了数个妖精、流了几滴汗血。到今日取经功业成就，俺老孙不算功劳也有苦劳。做徒弟吃点苦辛原也应该，若有错失受责罚也无话可说。只是师父待我，实忒无情。回顾以往，师父但有不满，每念此咒，常勒得我头痛欲裂、死去活来，甚者断绝师徒之情，逐我离开。而事后看来，又哪次不是冤枉？你心慈面软，对妖魔常有不忍，咒罚我却毫不留情。我多次蒙冤并不计较，数番被逐也未生二心，抱屈负重，只为保师父取得真经。如今大功告成，欢天喜地，师父不抚慰徒弟苦辛，反而又轻信谗言，无端咒我，莫非徒弟痛苦能换得师父快意？师父啊，扪心自问，这十几年，你待我是否有失公平？你心中竟无一丝歉疚？俺老孙光明磊落，于心无愧，我皮肉受苦能熬，人格被辱不甘！师父啊，今天你若还念十四年师徒之情，万望先查实了事由，再念咒责罚不迟。我就是被勒出脑浆，也决不言声！”
三藏本来心软，听悟空声泪俱下，一口一声师父，到底也有点不忍心。况此事毕竟毫无根据，悟空一番话又是掷地有声，三蒇不禁赧然，只讪讪道：“我只为丢失了犀角，一时烦恼。既非你偷，不念便不念罢，你何必再提往事？——莫若你设法查究一番，若能水落石出，也免你蒙不白之冤。”
八戒此时自觉没趣，不再言声。悟空见师父叫他查究，便问道：“八戒广为送礼，真的未偷犀角？”八戒晃着大耳朵，矢口否认，又怕洗不清白，便将所送钱物、送与何人，俱一一供了出来，道：“师兄你可去查对明白，若有半句谎言，让俺来世变牛变马。”
悟空知八戒不敢撒谎，笑道：“若能变做牛马，倒比猪猡干净多了。”便又问三藏道：“师父如何得知八戒四方活动之事？”
三藏便将长眉罗汉来关照之事，和盘告与徒弟，说道：“罗汉要帮我去诸菩萨处打点打点，听我说手头既无财物，即使有也决不肯行贿，他也就不再劝说了。”
悟空道：“师父可曾向他提到犀角？”
三藏道：“提便也提到过，我说此乃我们四人共有，欲献给如来之物，放在行李中，谁也不能私用的。”
悟空便道：“此贼必是长眉罗汉无疑。”
三藏听了，急阻止道：“悟空不可胡言。我等初到灵山，怎可因自己不慎丢失东西而诬怪罗汉圣僧？既如此，不查也罢，不查也罢。”
悟空道：“师父心正，未必世人皆正。此处虽是西天佛国，与人间本无大异。不然，亦不至有劝你行贿之事。此事且待我查来，自然便会明白。”
三蒇仍不信，道：“悟空切不可造次。前日我与罗汉别后，并未在别处耽搁，径回住处，即发现犀角不见。此时罗汉亦已管自离去，如何便有机会偷得？”
悟空道：“西天菩萨罗汉，多有变化之法，岂是师父识得的？且不必多言，老孙查来就是。”
悟空言毕，即往长眉罗汉住处。只见僧房门户半掩，罗汉正捻着长眉独自打盹。大圣却待蹑足入内，又恐惊动罗汉，便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八寸长的硕鼠，“嗖”的窜进门去，便满房间乱钻。房内东西原也不多，只数本经书，几件架裟，一床布被，两双旧鞋。悟空上窜下跳，才片时，便在床上枕下觅得了犀角。他又恼又喜，恼的是长眉罗汉贪小作孽，险些害他又吃紧箍咒之苦；喜的是不虚此行，果然找回失物，真相大白。他正欲衔犀角回去，忽又思忖：我若就此回去，岂非也成了不明不白的小偷？又让那罗汉白白脱了干系。待我与他言明了去。想罢，放下犀角，钻出门外，现了原形，复走进门来，笑对长眉罗汉道：“老弟好不自在！”
罗汉被惊醒，睁开惺忪睡眼，见是悟空，楞了一楞，忙道：“难得大圣光临，请坐，请坐。”
悟空道：“坐也不忙坐，只是特来相商一事。”
罗汉道：“何事？”
悟空道：“老弟可曾在我师父处借得犀角一只？老孙今奉师父之命特来讨回。”
听得“犀角”两字，长眉罗汉不禁心头一跳，但又很快定下心来，忖道：“犀角虽在我处，他却并未亲见，必是他寻找不见，胡乱疑到我处的，何必便认？——认了倒反见不光彩。”便陪笑道：“大圣说笑，小僧哪里见过什么犀角？只是令师父曾提到过而已。”
悟空正色道：“老弟休要不识起倒，这犀角现在你的枕下，若不肯时，我便向如来要去。”
罗汉听悟空说出犀角所在，便红了脸，又见提到如来，不敢再赖，只低声道：“大圣也只会拣软的捏。小僧错，不过拿了一只犀角；大雷音寺内道貌岸然者，哪个不拖泥带水的？恐怕大圣岂但不敢言声，还要去锦上添花呢。”
悟空听了此话，如针刺耳。他想到接引佛祖的索贿，又想到八戒的奔走，心中老大不自在。也是猴性好事，略一寻思，顿时有了打算，便对长眉罗汉道：“你休要絮叨，明日便知老孙为人也。”说罢，也不再责怪罗汉，接过犀角，径自回去禀报师父。
却说次日恰是如来召诸佛议事之日，悟空早早候在雷音寺门口。遥见接引佛祖过来，悟空急迎上前，陪笑道：“前者弟子多有不敬，今特负荆请罪，并奉上白璧一双，请佛祖笑纳。还望佛祖为弟子多多美言。”那佛祖不曾料得这一着，先是一怔，俄顷即领会过来，顿时喜笑颜开，四顾无旁人看见，忙将白璧笼在袖内，点头连声说：“不妨、不妨，晓得、晓得。”旋即走进门去。尔后，弥陀佛、宝光佛等逐一来临，悟空“一视同仁”，也分别送上白璧一双，自然也颇博得欢心。
那大圣顽性不改，送礼完毕，又变作一只绿翅苍蝇，“嘤”的飞进大雄宝殿，叮在接引佛祖后领，观看动静。
不过片时，灵山诸神皆会聚佛前，如来开言，再议前日之事。
先是观音不改初衷，仍力推悟空为先。那接引佛祖原本推崇悟空，后因悟空不肯送礼，八戒却有所表示，才转而为八戒说话的。今见悟空陪礼，又明知八戒终难占先，故又改口，重推悟空为先道：“悟空才德，非他人可比。弟子也以为还是悟空居上为好。”
话音未了，这边便有文殊菩萨奇怪道：“佛祖曾先提悟空，后推悟能。今再提悟空，何以如此多变？”
佛祖道：“我乃以佛家为重，直抒己见耳！人选多变，标准不变也。”
此时弥陀佛、宝光佛也变了原先主张，抚着袖内白璧，都纷纷替悟空说话。众皆暗暗称奇，不知奥妙所在。那些原来就推崇悟空的人如今自然继续赞成。一时里，众望所归，都在悟空。
悟空看得明白，心中甚觉好笑，手舞足蹈，险些露了原形。于是他暗暗念了一句咒语，只见几位佛祖袖内的白璧，都骨碌碌滚落在地，瞬间成了块块顽石。殿上诸神见此，惊讶不已，几位佛祖更是大惊失色，欲俯身捡拾，又恐更失脸面，一时忙乱，不知所措。
悟空见事已成，幸灾乐祸，振动蝇翅，便欲飞离。却听如来厉声道：“大胆泼猴，竟敢在此撒野放刁！还不跪下谢罪！”悟空心惊，急忙现了原形，跪在殿前。
诸位看官，你道悟空本不喜钱财，如今何来那么多的白璧？原来那只是他从山上寻来的顽石，变作块块无瑕白璧，存心戏弄那几位佛祖的。佛祖们原也该识得真伪，然贪财心切，一接过来便喜孜孜藏在袖内，哪里想到有诈？只是这一切逃不过如来慧眼，一语道破了真相。悟空见此，不敢造次，忙现了原形，倒身下拜，向如来谢罪道：“佛爷爷在上，并非弟子肆意胡闹，实在是几位佛祖借机勒索，过于贪婪，是弟子气不过，变个花样耍子耍子也。莫非佛地皆如此耶？”
如来未便回答悟空的问语，只叱道：“你这猴头也忒无礼！这大雄宝殿岂是你顽耍之处？还不快快出去！”
如来喝退悟空，殿内恢复了庄严。诸神明白了真相，暗笑不已，直羞煞几位佛祖，虽恨极悟空，却再不敢开言。
如来见事情闹到这般地步，怕再下去，愈难遂己意愿，便决定就此煞住，由自己来拿主意。他对接引佛祖等人道：“汝等所为，实不应该。虽乃少数人偶尔为之，亦有损我佛家声誉。今日事且不追究，只下不为例。”见众皆无言，如来又开金口道：“至于玄奘师徒授职之事，已议多日，吾观悟空虽有德才，从今日之事来看，毕竟有失粗疏，八戒等人更嫌浅薄，皆不若玄奘有道。故排位名次，仍以师徒之原序为宜。”
如来一锤定音，诸神皆合掌礼拜，各各称颂。
如来即命八金刚引唐僧师徒进殿受职，授唐僧为旃檀功德佛，悟空为斗战胜佛，八戒为净坛使者，沙僧为金身罗汉，白马为八部天龙马。西游取经之事，至此也便告终结。
事后闲谈，总有人为悟空不平。倒是悟空开心道：“如来知我性情，让俺老孙有仗可打，最是相宜。若只须安享香火，岂不憋死我也？至于排位前后，谁管他来？”
沙僧道：“我虽无大能，却也明白事理。叹世上之事，总难尽如人意。师兄如此豁达，但讲奉献，不求名利，令人钦佩。”
却是白龙马的一番话最为精彩：“其实地位高低，尽在百姓心里。你看观音，虽未称‘佛’字，而民间香火最盛，皆因其救苦救难，最得人心耳。今大师兄为人，济困扶弱，敢斗敢拼，正气凛然，是非分明，亦早已征服了天下人之心，且必将令世世代代记住你哩。”
作者简介：张仿治，1949年出生，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宁波市首批学科骨干。已退休。因所学是中文专业，退休后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笔写点东西以自娱。于是近几年陆续在报刊发些小说、散文，并出版有散文集《一个榫头一个眼》、《米饭为什么这样香》、《悠然见菜蕻》。
每个人都是孤独发光的星体，至亲、爱人、朋友，构成了我们的星系。星辰会陨落，轨道会迁移，或许再也见不到你。我会记得，你的光芒温暖过我的眼睛。而我，也曾闪耀在你的夜空里。by 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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