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年华】| 张晓红作品:立夏苏
1
立夏节,是让小女孩们巴巴盼望着的节日。
立夏节的早上,会从娘手中拿两个焐得喷喷香的赭色茶叶蛋。一个马上剥开来吃掉;另一个,放进娘打好的五彩线的蛋套里。挂在颈上,晃悠晃悠地荡在胸前,晃得小女孩的小脸蛋红粉粉的像朵花。通常,男孩子不来拄蛋,蛋套里的蛋,是舍不得拿出来比试的。万一蛋壳拄破了呢?蛋套没蛋就神气不起来了呀!
村子里的农家们,把立夏节看得很重。吃了“立夏米饭”,大人们有的在水田里拔秧插秧,有的在旱地里种番薯种芝麻,种一些夏天里吃的蔬菜。这一顿立夏米饭,娘无论多忙,都会把满满一桌好菜好饭端上。
我们近海边人家,吃立夏饭,必要烧上红烧鲳鱼,红烧乌贼。这一盆红烧乌贼,叫“头吹乌贼”,又嫩又鲜又肥腴。整只烧成,上盆时掰成条,雪白的里肉,外皮染上红红的酱红色,又好看又好吃。有整根不折断的细溜溜的野山笋,红烧成“脚骨笋”,吃了能使脚骨健。有刚从田里摘下的嫩倭豆炒韭菜,嫩倭豆甜润软糯,可连壳一起吃。还有清水煮豌豆,也是水嫩得又甜又鲜。立夏米饭的饭是柴灶大锅烧的喷香甜糯的豇豆糯米饭。
娘说过:这一桌好菜,要让着干活的爹爹哥哥多吃些,他们成天赤着脚干农活,立夏米饭桌上的一碗碗“下饭”最是补身子。
小女孩们听话,胃口也小,好“下饭”吃得并不多。看看自己的小手腕,看一下,笑一笑,美滋滋的。吃好菜的兴味索然而淡。减了一半。手腕上佩戴的立夏苏,颈项上挂着的蛋套,才是小女孩们最大的兴趣和欢喜。
戴在腕上的立夏苏,用各色丝线编织而成。在立夏的前一天戴上,可一直戴至盛夏,每天要洗澡的时候,才取下。
几年后,当我稍微长大些、能背诵好几首古诗词时,读到了“皓腕凝霜雪”这句诗,就会想起我们白嫩的手腕——皓腕上佩戴立夏苏的美丽无比的模样。那手腕,已在衣服里藏了漫长的几个季节,还没晒着过太阳,格外的白润、水莹。一串缤纷明艳如小花缀饰而成的手链圈,戴在嫩藕似的小手腕上,甩着寸把长的轻柔柔飘忽忽的流苏,正如小梅的阿娘(奶奶),开玩笑似地拉着小梅的手腕,说:这么好看呀!给阿娘咬一口!给阿娘咬一口。
2
大人们说:戴上立夏苏,不光是好看,还有避邪、保平安、避凶化吉的功效。戴过立夏苏,手腕上会香香,整个人也都会香香。盛夏时节,虫蜞辣刹就不会近身叮咬。
立夏苏到底香不香?我们闻了又闻,是有一股淡淡的樟脑丸的香味,缭绕在手腕上。
立夏苏,都是要长寿阿太去打。阿太打得最好。她有一大纸箱的五彩绣花丝线,专打立夏苏。阿太从前是个绣技了得的“绣花娘子。”倚窗安个大花绷,绣的花儿朵儿,招惹得窗外花粉粉的蝴蝶飞进来,不肯飞走了。正因为阿太绣技好,配色精致,她打出的立夏苏,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村里人都说:阿太是福气最好的阿太。她给小女孩们打立夏苏,小女孩们戴上,也就沾到了好福气。
据说,阿太十五岁时,在窗户内绣着桃花。长寿阿公是富人家的少爷,已在城里读完了洋学堂,回家来。春天后,要去城里做事。从阿太的窗外路过,见到了秀媚可人的阿太,绣着秀媚可人的桃花,疑似树枝上红粉粉的桃花飘落在了花绷上。太公竟看得发呆发痴,口里吟诵着: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桃花相映红……伫立窗外不肯走开。定要父母来阿太家提亲下聘娶过去。小两口恩恩爱爱的,太公城里事不去做了,就在村里的小学堂教教几个乡里孩子。白天教小孩,晚上回家来,照本教阿太。都说阿太识的字,和太公差不多。但阿太字识了再多,一辈子也就在家里绣花,做家事,养孩子。
阿太的福气是真好。比她大了三四岁的太公,做了几十年的农村学校老师。退休以后,会帮着阿太一起种菜、做饭,一起带孙儿女。
太公和阿太都识字断文,见人总是笑眯眯,待小孩们尤是好。眼睛里有文字在闪光,嘴巴里的话,有着浓浓书香味。家里儿孙满堂,和和美美一大家人,从不脸红吵架。
九十多岁的阿太,身板硬朗,眼睛明亮。就是耳朵有点聋,门牙缺了两颗,讲话有点漏风。比如她问:茶叶蛋分了几个?会说成是:拆烟蛋分了四个!本来,只有阿萍听得懂,做翻译。但多听几次,我们也听懂了。
3
这次去阿太家,除了我和小梅、阿萍、小君,还拉上了芳芳。
田野上吹来暮春夏初的风,清凉柔暖。野地里,所有绿油油的叶子,都绿得肥肥的,像要滴出油来。野地里,所有的小花和人家屋门口篱笆里种植的一株株的花儿,都开得胖乎乎,热热闹闹。
阿萍最贪玩,一会儿摘一朵粉白色“碎碗爿爿花”,扯碎了吹向天空。一会儿去人家园地里掰下一荚嫩倭豆,剥开来,把一粒青嫩青嫩的豆粒放嘴里,另一粒硬要给芳芳吃。芳芳沉着脸,不说话也不笑。
芳芳长得多好看呦!她穿着件娘穿下的打了补丁的白色有青灰细碎花的衫儿,还是映衬得瓜子脸儿白晳细润;一双密簇簇长睫毛掩着的大眼睛,比小仙女阿萍的眼睛还要大还要亮。
芳芳很可怜,是她娘从外村嫁过来时带来的,也有近三年。几个调皮的小男孩背后叫她“拖油瓶”。她娘嫁来后,又生了一对双胞胎的弟弟和妹妹,这儿的阿娘(奶奶)和后爹就不待见她了。小小的年纪,就要她洗衣带弟弟妹妹。她娘老实,不敢吭声,又常常在外干活挣钱。家里养了好几只小白兔,剪了兔毛卖给供销社,有钞票又有布票可拿。兔儿爱吃新鲜的嫩青草,撬兔草的事儿就交给了芳芳。芳芳像小青竹一样纤细的身子,总是背着一只大大的牛草篮,往偏僻的坟滩头和山脚下的树丛里去,要撬满一牛草篮的草才能回家。好几次都见着她人斜着、弯着腰,右肩臂上挎着的牛草篮里,只有半篮的草。她一路走一路抹眼泪。小梅阿萍两个机灵鬼,马上踅进人家的田垅里,快手快脚掰些黄豆叶和青菜外叶,塞进她的草篮下面。
今日把她叫来,是阿萍向她阿娘请了假。她阿娘常要阿萍的娘裁衣,剪鞋样,这点面子是给的。
我们一行人都咯咯咯地笑得开心,只有芳芳不开心。我笑了几声,就要停下来,去看看她。我已打定主意。去年,母亲要我耐心细致地串好了一只珠子蛋套。那是一些母亲小时候玩过的彩色玻璃碎米珠子,和大于碎米珠子的浑圆闪光彩色珠子,要我用极细的棉线串成。先将网格用碎米珠子一粒粒串好,再用一粒浑圆珠子当作套结锁住。
我坐在窗台边,有温润的阳光照射进来的小桌子旁,静静地串好了一只光熠熠、又别致,任谁也拿不出的珠子蛋套。立夏节那天,母亲为我放进一只光润丰圆的大大茶叶蛋,在颈项挂上。我急忙忙到小伙伴处去炫耀,连村里的大人也围上来看稀罕,夸我成了“巧手妹妹”。小伙伴们簇拥着我,羡慕地看着、摸着,还要借去胸前挂一挂。今年,我就借给芳芳,让她第一个挂上。这一下,她会开心、会笑了吧。(未完待续)
本栏目主编:张仿治
作者简介:张晓红,浙江省作协会员。二级肢残者。热爱文学创作,喜欢写散文、小说,并正在学习诗词写作。已有七八百万的文字在各级报刊发表,并出版有散文集。多次获全国、省、市各级征文大赛奖项。好几大柜子的获奖证书,诉说着几十年于写作的爱好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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