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体育场演讲》
体育场演讲[1]
布罗茨基| 刘文飞 译
窦飞翔录自《世界文学》2013年第6期。
生活就是一场有很多规则、却没有裁判的比赛。人们对于这场竞赛的了解更多地是通过观看游戏,而不是通过阅读某一本书,包括《圣经》在内。因此便毫不奇怪,如此之多的人会在比赛中作弊,如此之少的人能赢,如此之多的人会输。
无论如何,如果说这个地方就是我念念不忘的密歇根州安阿伯城的密歇根大学,那么我就可以十分保险地假设,你们这些密歇根大学的本届毕业生们,你们对《圣经》的了解甚至还不如你们的师兄师姐,比如说十六年前曾坐在这些椅子上的那些人,正是在十六年前,我首次冒险走进了这块场地。
对于我的眼睛、耳朵和鼻孔而言,这个地方像是安阿伯;它是蓝色的,或者说它给人的感觉是蓝色的[2],像安阿伯一样;它的气味也像安阿伯(尽管我得承认,如今这空气中的大麻味儿要比从前淡,这会让一个老安阿伯人感到瞬间的迷惘)。因此,这里像是安阿伯,我在这里度过了我一生中的一段时光,我所知的最好一段时光,就在这个地方,十六年前,你们的师兄师姐们对于《圣经》几乎一无所知。
如果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的同事们,如果我还了解整个国家的大学课程设置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果我对所谓现代社会施加给年轻人的压力还略有所知,我便会对十几年前坐在你们此刻占据的这些椅子上的那些人满怀眷念,因为他们中的某些人至少能背诵“十诫”,另一些人甚至记得“七宗罪”的名称。至于他们后来用这些宝贵的知识干成了什么,他们在竞赛中是输是赢,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在长距离赛跑中所受到的约束均为某些人在完全不为人所知的状态下制定出的规则和禁忌,而非刑法。
你们要跑的路似乎还很长,你们所追求的或许就是过得更好,拥有一个体面的环境,因此,熟悉一下“十诫”和“七宗罪”对你们来说可能并非坏事。它们总共只有十七项,其中一些还是重叠的。当然,你们可以表示异议,说这些东西都属于充满暴力内涵的信条。不过作为信条,它们或许是最为宽容的信条,这值得你们关注,仅仅由于这种信条造就了一个你们如今在其间有权提出问题或质疑其价值的社会。
不过,我并不打算再次论证任何一种具体信条或哲学的长处,也不愿像许多人那样乐于利用这个机会来抨击现代教育体制,或是抨击被称为现代教育体制之牺牲品的你们。首先,我不认为你们是牺牲品。毕竟,在某些领域,你们的知识远远超过了我或我这一代的任何一个人。我把你们当作即将开始一段长途旅程的年轻的、合理的利己主义者。意识到这次旅程的长度,我不寒而栗,我问我自己能用什么方式让你们有可能收益。我自己对生活有什么了解吗,以便向你们提供某种帮助或是警示?如果我自己对生活的确有所了解,那么又该通过什么方式把这些信息传递给你们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我认为就是“是的”,其原因与其说是因为,一个我这个年纪的人面对存在的棋局会比你们任何一位都更狡猾,不如说是由于,面对你们依然在追求的那许多东西,一个我这个年纪的人已经感到疲倦。(仅仅这种疲倦就构成某种应该让年轻人知道的东西,它既是最后成功的标志物,也是失败的伴生物;这种知识既可以增强他们因成功而获得的满足,也可以让他们更好地承受失败。)至于第二个问题,我的确有些踌躇。前面提到的“十诫”就足以让任何一位毕业典礼的致辞者沮丧不已,因为“十诫”本身就是一次演讲,我要说,它就是一次地道的演讲。然而,两代人之间会隔着一堵透明的墙,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说它是一道讽喻的帘子,几乎没有任何经验能穿透这层透明的薄纱。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有某些建议能穿墙而过。
因此,请你们把你们此时听到的东西仅仅当作建议,当作几座冰山的尖角,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但绝非西奈山的尖角。我不是摩西,你们也不是《圣经》里的犹太人。这些我在加利福尼亚某个地方随便涂写在黄色拍纸簿上的几段话,不是碑文[3]。如果你们愿意,就忽略这些建议;如果你们需要,就质疑它们;如果你们没有其他办法,那就忘掉它们,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强迫的成分。如果其中某些建议此刻或将来能对你们有用,我会感到很高兴;如果不是这样,我的愤怒也难以被你们感觉到。
一、无论此刻还是将来,我认为,对于你们而言,保持你们语言的精准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要尝试创建并善待你们的词汇,就像善待你们的银行账户那样。要时刻关注你们的词汇,并尝试增加你们的积蓄。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在于提高你们的卧室口才,或是促进你们的职业成功,虽然这两种结果也都有可能出现,也不是让你们成为交际场合的雄辩家。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你们尽可能充分、精准地表达自己,总之,其目的就是保持你们自身的平衡。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日积月累,最终会导致神经官能症。每一天,人们的心理都会发生很会变化,但人们的表达方式却往往一如既往。表达能力落后于体验。这对心理会有不好的影响。那些无名无姓的感情、感受、思想和印象没有被表达出来,没有获得大致的满足,它们在某一个体的内部不断被压抑,最终会导致心理爆炸或心理崩溃。为了避免这一结果,人们倒不必变成一只书虫。他只需拿起一本字典,每天阅读,有时也可以读几本诗集。不过,字典还是头等重要。周围到处都有字典,有些字典甚至还配有放大镜。它们相当便宜,即便那些最贵的字典(配有放大镜的那种),其价钱也远远低于看一次心理医生的花费。如果你们还是想去看心理医生,那就让医生看看你们的字典瘾君子病症吧。
二、无论此刻还是将来,请你们尝试善待你们的父母。如果这话在你们听起来像是“当孝敬父母”[4],那也无妨。我只是想说,你们要竭力不去反叛他们,因为他们极有可能死在你们之前,因此,你们至少可以不使自己背负这一罪责,如果说不是悲伤的话。如果你们需要反叛,就请去反叛那些不易受到伤害的人。父母是一个近在眼前的靶子(顺便说一句,兄弟姐妹、妻子丈夫也是如此),距离小到你们无法躲闪。针对父母的反叛,诸如“我不再要你一分钱”之类,实际上是一种十足的资产阶级举动,因为它能给反叛者带来极大的满足,在这里,就是精神上的满足,信念的满足。你们越晚走上这条路,便会越晚成为一位精神上的资产阶级,也就是说,你们的怀疑主义状态、智性不满足状态保持得越久,对你们而言就越好。另一方面,这种“不要一分钱”的做法也具有某种实际意义,因为你们的父母极有可能会把他们的毕生所得全都作为遗产留赠给你们,成功的反叛者最终却获得了完整无缺的财产,话句话说,反叛原来是一种有效的储蓄方式。虽说利息会有损失,我甚至想说,会导致破产。
三、请你们试着不要太在意政治家,这与其说是因为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够聪明,或不够诚实,不如说是由于他们的工作庞大得难以应付,比如政党、学说、体制或蓝图等等。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的作为也仅限于降低、而不是根除社会之恶。无论一项改进多么重大,从伦理学的观点看它都永远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永远有人,哪怕是一个人,无法自这项改进获益。这个世界并不完美,黄金世纪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这个世界可能发生的唯一改变,就是它会变得越来越大,也就是说,在地球大小不变的情况下人口越来越多。无论你们选举的那个人如何公正地许诺让大家来分蛋糕,可地球却不会变大,实际上,能获得的份额只会越来越小。在这样的光照下,或者更确切地说,在这样的黑暗中,你们就应该依靠你们自己家的饭菜,也就是说,你们要自己去把握世界,至少要把握你们活动范围之内的世界,你们半径之内的世界。不过与此同时,你们也要做好一种准备,你们或许会痛苦地意识到,甚至连你们自己的那份蛋糕都未必够吃;你们要做好一种准备,你们有可能失望,也可能心怀感激。这里最难学的一堂课就是耐心地待在厨房里,因为,只要一次端上这块蛋糕,你们便会制造出相当多的期待来。请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有能力持续不断地提供这些蛋糕吗,还是你们更愿意指望一位政治家呢?无论这种深刻反省的后果是什么,无论你们如何坚信世界将依赖于你们的烘焙,你们都可以立即行动起来,坚持让这些公司、银行、学校、实验室和你们将去工作的那些单位,让这些装有暖气、有警察二十四小时守护的人家,能收留无家可归者们过夜,现在是冬天。
四、不要出头露面,要谦虚谨慎。我们的人数已经太多,很快还会变得更多。因此,出人头地的前提就是其他人的难以出人头地。你们可以去触犯他人,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就能站在他们的肩膀上。此外,你们从这个有利角度所看到的不过是一片人海,外加那些和你们一样的人,他们似乎同样占据了一个十分醒目、但很不牢靠的位置,他们被称作富人和名人。就总体而言,他们过得比那些与你们相似的人更好,这总是让人感到有些不自在,当那些与你相似的人达到几十亿,这种感觉便会更加强烈。在此还要补充一句,当今的富人和名人也同样人数众多,成功的峰顶上也已经人满为患。因此,如果你们想成为富人或者名人,或是名利双收,那就尽力去做,但也不要过分投入。去渴求他人拥有的东西,就是在丧失你们自己的独特性;当然,另一方面,这也能刺激大规模的生产。不过,你们的生命只有一次,因此,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尝试摆脱那些最明显不过的陈词滥调,其中也包括那些限量出版的印刷品。你们要注意,认为自己独一无二,这同样是在丧失你们自己的独特性,更不用说,这种感觉会把你们的现实感缩小至你们的既得。跻身于那些渴望收入和体面、至少在理论上体现出无限潜能的人,也要远远胜过加入任何一家俱乐部。要努力表现得像他们,而不要像那些不像他们的人,要尝试穿灰色衣服。拟态是对个性的捍卫,而非放弃个性。我还想建议你们放低嗓音,但我担心你们会认为我走得太远了。但是请你们记住,总有一个人会在你们近旁,会有一位邻居。没有人会请求你们去爱他,但是请你们努力地不要去过多地伤害他或惊扰他;你们要小心翼翼地对待他,如果你们看上了他的老婆,那也至少要记住,这件事表明你们缺乏想象力,表明你们不相信、或是忽略了现实的无限潜能。至少,你们要试着记住,建议你们不要这样做的要求,就像这个建议你们要像爱自己一样爱邻人的主意一样,来自多么遥远的地方啊,它来自星星,来自宇宙的深处,或许就来自宇宙的另一极。也许,星星比你们更理解万有引力,也更理解孤独,它们就是一只只渴求的眼睛。
五、无论如何也不要把自己放到牺牲者的位置上去。在你们身体的各个部位中,你们最要警惕的就是你们的食指,因为它象征一种指责愿望。表示指责的手指就是一个牺牲品的标识,它与象征胜利的V字手势截然相对,是投降的同义词。无论你们的处境多么恶劣,你们都要努力地不去怪罪任何事或任何人,诸如历史、国家、上级、种族、父母、月相、童年、培养夜里起来上厕所的习惯等等。这份菜单很冗长,也很乏味,但这种冗长和乏味本身便足以让人恢复智性,不再使用它们来发出指责。在你们发出某种指责的时候,你们就是在消解你们改变事物的决心;甚至可以说,代表指责愿望的食指摆动得如此剧烈,就是因为那种改变事物的决心始终不够坚定。归根结底,牺牲者的位置不无诱人之处。它能博得同情,博取名声,五湖四海都陶醉于那以牺牲者的意识为标识的精神折扣品的阴云里。有一种完整的牺牲者文化,它小至私人顾问,大至国际信贷。暂且不论这个系统所标榜的目的,其最终结果就是降低人们起初的期待,于是,可怜的优势就有可能被视为、或被宣称为一项重打成就。当然,这样做是有益身心的,由于这个世界资源有限,甚至可以说它是清洁卫生的,因此,为了追去更好的身份,人们可以去拥抱它,但是,你们要尝试去抵制它。无论那些关于你们失败的证据多么充分,多么确凿,你们也要努力地否认它们,只要你们的理性尚存,只要你们还能说“不”。总的说来,你们要尝试去尊重生活,不仅因为生活的舒适,而且也因为生活的艰辛。艰辛也是比赛的一个部分,艰辛的好处就在于它不是欺骗。无论何时,当你们遇到麻烦,陷入困境,处于绝望或是绝望的边缘,请你们记住:生活只会用它唯一熟悉的语言与你们说话。换句话说,请你们尝试去做一个小小的受虐狂,要是从未尝过受虐的滋味,生活的意义就不完整。如果这对你们有点帮助,那么再请你们记住:人的崇高是一种绝对,而不是一个零碎的概念;它与特殊的诉求并不协调,其端庄源自它对显而易见的一切之拒绝。如果你们认为这个论点过于轻率,那么也请你们至少要想一想,你们若把自己视为牺牲者,不过就是扩大无责任感的真空,魔鬼或政客都非常喜欢填充这样的真空,因为瘫痪的意志可不是天使的欢乐。
六、你们即将步入、即将在其中生活的这个世界,其名声可不怎么好。它的地理面貌胜过它的历史面貌;它在视觉上的魅力远远超过它在社会层面上的魅力。这不是一个好地方,你们很快就能发现这一点,我也很怀疑,它能在你们离开它的那个时候变得更好。然而,这却是我们唯一能落脚的世界,没有其他选项,即便存在选项,也难以保证它就比这个世界好得多。从外面能看出,那里有雨林,也有沙漠、湿滑的陡坡、沼泽等等,这是就字面意义而言的,但就其隐喻意义而言也是一样。但是,就像罗伯特·弗罗斯特所说的那样:“最好的步出方式永远是穿过。”[5]虽说他在另一首诗里也写道:“做一个社会的人就是去宽恕。”[6]在结束我的讲话之前,我想就这里所言的“穿过”再谈几句。
你们要尝试不去关注那些试图让你们生活不幸的人。这样的人会很多,既有官方身份的,也有自告奋勇的。如果你们无法逃避他们,就忍受他们,一旦脱离了他们,你们则要尽快地忘记他们。首先,尽量不要谈论你们在他们手下遭受的那些不公正对待,尽量不去谈论这些故事,无论你们的听众多么爱听。此类故事将延长你们敌人的存在时间,很有可能,他们就指望着你们滔滔不绝,希望你们把你们的体验转告他人。自然,没有任何一个个体能构成一次非正义练习(甚或正义练习)。一对一的比率无法论证付出之合理,起作用的是时代。这是每一位压迫者的主要原则,无论这压迫者是得到国家支持的还是擅自妄为。因此,你们要偷窃时代,或静对时代,不让任何一个事件,无论是不幸事件还是重大事件,占据比这一事件本身更长的时间。
你们的敌人所做的一切,会因为你们对这一切做出的反应而获得意义或产生后果。因此,请赶紧从他们当中或他们身边走过,当他们还是黄灯,还没有变成红灯。要在意识中或言语中忘掉他们,不要因为自己原谅了他们、忘掉了他们而自豪,首要的事情就是忘掉。这样一来,你们就能让你们的脑细胞避免存储那些无用的鼓动;这样一来,你们或许能够拯救这些猪脑袋,因为他们可能获得宽恕,但更可能先被遗忘。因此,请转换频道,你们无法让这个网络停止播出,但你们至少可以降低它的等级。这个决定未必能让天使们高兴,但是,我再说一遍,它一定能刺痛恶魔们,这在如今十分重要。
我最好就此打住。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如果你们觉得我的话还有点用处,我会感到高兴的。如果不是那样,那就说明,你们对未来所做的准备远远胜过你们这个年纪的人通常的作为。我认为,这也是一个理由,能让我们高兴而不是忧虑。无论你们的准备是好是坏,我都祝福你们,因为,无论是有准备者还是无准备者,你们的前方都没有现成的午餐,你们需要运气。不过,我相信你们能成功。
我不是吉普赛人,我无法预言你们的未来,但任何一位明眼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你们拥有许多机会。至少,你们出生于民主制度(出生本身就是成功的一半),你们生活在民主制度下,民主是处在噩梦和乌托邦之间的一间屋子,在个性发展的道路上,它设置的障碍少于它提供的选项。
最后,你们是在密歇根大学完成的学业,在我看来,这是全美最好的学校,哪怕仅仅是因为它在十六年前向地球上一个最懒惰的人提供了一份急需的口粮,这个当时实际上连一句英语也不会讲的家伙,就是鄙人。我在这里教了八年书;我在这里学会了我今天演讲所使用的这门语言;我从前的一些同事还在上班,另一些退休了,还有一些则已长眠于你们此刻所立足的安阿伯的土地。显而易见,这片土地对我而言具有特殊的感情色彩,十几年之后,它对你们而言也将具有同样的感情色彩。就这层意义来说,我又的确能够预言你们的未来。在这一方面,我知道你们能行,或者更确切地说,我知道你们能成功。因为,十几年后,当有人提起这座城市的名字,一阵温暖的情感便会涌上你们的心头,这样的情感将会表明,无论是否走运,你们作为人类都是成功的。我首先就要祝愿你们在未来获得这样的成功。其余的一切则要看运气,意义也相对较小。
一九八八年
注:
【1】1988年在密歇根大学(安阿伯)毕业典礼上的致辞——原注
此诗原题为“Speech at the Studium”。——译者注(以下注释均为译者注)
【2】密歇根大学的识别色是深蓝,为密歇根大学球队加油的口号即为“冲啊,蓝队”(Go Blue!)
【3】上帝在西奈山向摩西面授“十诫”时曾把它们写在石板上。
【4】“十诫”之第五诫。
【5】 此句出自弗罗斯特的诗集《波士顿以北》(North of Boston)。
【6】语出弗罗斯特1923年所作的《劈开星星的人》(The Star-Splitter)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