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住】弹冠·读艳

弹冠·读艳

自吴梅村作《圆圆曲》以来，叹咏也罢，考索也罢，吴三桂的冲冠怒与陈圆圆的绝世艳，被诸般文士一再提及。而口沫横飞种种，皆不能抵一句吴老的“冲冠一怒为红颜”；据说当年这首长诗曾震惊吴三桂，持重币以求吴老免为刊行，希图以此保全声名，足见此诗之震魄摇胆之功力了。然而，吴老并未能见到三藩大乱之一场绝世戏剧，故而《圆圆曲》还可再续，传奇仍可再演。

民国戊午年（1918），三十岁出头的章履平在家中闭门思过，商场上的一败涂地，使一贯才傲四海的他怨愤难述。这一年，他重拈紫毫，竭力写一部惊世传奇，题名《冲冠怒》。或许因为久疏文场的缘故，他并不知晓十年前早有一部《沧桑艳》传奇问世；“一时传诵，惊为绝作”的这部传奇分上下两卷，共有二十出戏文，考索详备、文辞绝艳，早已为各界名流所激赏、评叹，一时风光无限。章先生并不知晓陈圆圆的“艳”早已有人写过，且执意要写吴三桂的“怒”，却突然在写到第十二出“冲冠”时，猝然长逝。

留下的一部残稿，后来却大放异彩，为世眼所惊艳。正是生前猥琐，死后罗索；生前在家中苦心孤诣一部残稿，无一人接济茶饭，无一句嘘寒问暖；死后却为一大帮所谓的“名流”叹惋惊绝，忙不迭挽词吊句。《冲冠怒》为章先生后人刊行之际，名流题咏蜂拥而至，甚至曾为《沧桑艳》鉴定捧场的大名鼎鼎樊樊山先生，欣然于卷首题长诗一首，足有五六百字之多。

樊先生的这首长诗，就径直题作《圆圆曲》。劈头一句，“君不见大清入关明祚亡，滇池建号平西王。仕明灭明永历殉，降清叛清昭武狂。”历数吴三桂之罪孽，可谓完备，可以想见，樊先生此作是一篇续吴梅村《圆圆曲》的完满巨作了。

樊樊山的《圆圆曲》，结尾处一句，“惟有两朝兴替事，功臣第一出青楼”，既概要点睛，又让人心惊。其贬吴三桂之烈，扬陈圆圆之高，可算空前绝后了。长诗之后还有一篇跋文，把这篇续作《圆圆曲》的前后因缘略述一二。

梅村先生圆圆曲，千古绝唱。惟仅得半而止，厥后邢娘入道、三藩谋逆，先生不及见矣。尝欲补整一曲，因循未果。曩在江宁，吾友丁闇公以《沧桑艳》剧本见示。怦然意动，欲果此缘，而卒未腰也。今秋岳以章君所作《冲冠怒》残稿索题，因整圆圆曲一篇，冠诸卷首。老年才退，不惟远逊骏公，并不及《沧桑艳》、《冲冠怒》两传奇之哀感顽艳也。

四月四日樊山再识，时年七十有三。

可见，樊先生的这首《圆圆曲》原是为《沧桑艳》准备的，因故未能完成。及至章先生死时，留下残稿《冲冠怒》，却让樊老先生有感而动，最终将《圆圆曲》完成，并与这部残稿一并刊行。樊先生1931年作古，这首长诗即使在后人编著的《樊樊山诗集》里，也未见著录，算是佚文。之所以没有流传开来，之所以没有与樊老先前的三万首诗文“永垂不朽”，恐怕其自叹的“老年才退，不惟远逊骏公，并不及《沧桑艳》、《冲冠怒》两传奇之哀感顽艳也。”是颇相合的。

当时文人所重的“哀感”、“顽艳”，以“哀感”铭刻沧桑兴废，用“顽艳”抒发情恨绵绝，别有一套气韵。老来续诗的樊老，《圆圆曲》的气韵早已失却了当年《彩云曲》的“顽艳”，只苟延着那么一丁点清廷遗老的“哀感”罢了。即使这么一丁点“哀感”，也很容易让人觉着是人到暮年时常有的那份苍凉，与之三万首诗的巨硕遗产相比，实在不值得再深究细察。而完满的《沧桑艳》、未完的《冲冠怒》皆自戴冠冕，别开生面，比之樊先生的暮年长诗的确高绝许多。若“哀感”是冠冕，即看吴三桂行止；若“顽艳”是生面，即观陈圆圆动静，此二剧皆有可观可止处，是近世传剧可惊可叹篇。

《冲冠怒》第七出“闹饯”，即可谓“顽艳”至极。这一出专写，吴三桂临危受命，将远征平闯，与陈圆圆惜别之苦。且看生旦之顽词艳句。

开场一曲[缑山月]，生旦合唱。生唱，梦破卖花郎，魂恋被池香。似蜜脾一片腻人肠。——“蜜脾”一语，颇可玩味。蜜脾，乃蜂房之一种，专为贮蜜而造，因其形如脾，故称。 唐人李义山《闺情》就有句云：“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此生角唱词，意谓吴陈二人终成姻眷，金屋亦作蜜房，甜蜜得了不得。而“被池”语，其物名义为保持被子盖在上身的一头不沾汗垢而缝上的布帛，即咱们曾用过的旧式被子的白布边。生角以“蜜蜂”自比，追香恋蜜，要与旦角同造“蜜房”；此种调谑曲文出自武夫吴三桂之口，不是“顽艳”又是什么？

生旦合唱曲终，插有科白。科白亦妙。陈圆圆对镜梳妆，发觉鬓角微偏，正待整妆，吴三桂却说，妙呵，今日始知子夫散发最风流。“子夫”乃汉武帝的宠后，曾经以散发之姿，备受汉武迷恋。吴氏此说，一则褒扬陈圆圆天生丽质，二则也以汉武自拟，自有一番痴狂模样。陈圆圆又以野草闲花自谦，意即烟花女子，配不上高贵将军。吴三桂却说，隋珠和璧，举世皆珍，岂以易姓而损其声价哉。吴氏此说，意即国色天香，可得者幸之，并无沦落风尘之责，一来慰藉陈圆圆，二来也显示大将风度。虽武夫未必能出此妙语，但如编剧者章先生之文士，其苦营匠心可鉴也。

第三曲[梧桐树]，生独唱，为劝酒辞。“双栖玳瑁梁，圆顶芙蓉帐。抟土和泥，捏塑人儿两。”——这一曲，可谓“顽艳”到家。先写“玳瑁”、“芙蓉”，极尽富贵气象；忽而金腔一转，变作“土”、“泥”，作成凡俗亲密，虽典出元人赵松雪夫人所作劝夫词，其雅俗和融，殊为难得。接着唱，“玻璃盏大休推让，五斗凉州随意唱。笑俺兜鍪也把貂婵仿。羊家婢学夫人样。”——这却是雄壮真性情之后的大丈夫、小顽皮。兜鍪即战士所戴头盔，也即代指兵士。酒喝得尽兴且随意，五大三粗的兵士也仿着貂婵的样子，扭捏作戏起来。这不是“顽艳”，又是何种意态？

在百官催行，老父催行的十万火急军情之下，吴三桂仍执意与陈圆圆逗留了一天一夜，极尽恩爱胶漆之欢。在众人的焦燥与催促声中，吴三桂连唱了三曲[念奴娇]，方才踏上征程，足见其情长。他左思右想，百计千方不愿离开陈圆圆，甚而扔掉将印，怒喝，“都是这劳什子，误煞了俺。”——只此一句，已见其真性情。在陈圆圆苦劝其启程之际，吴三桂突发奇想，要带夫人一起出兵。还煞有介事的唱道：

战鼓金山资臂助，对开幕府何妨。俯仰。侍婢弓刀。公孙剑器。绣旗锦帐何多让。

这种违背军规的异想天开，在遭到父新强烈反对之后，吴三桂只得极不情愿的踏上征程。终了，老父的唱词亦是“顽艳”到底：“谁教你上场时，贪一霎拈花惹草黑甜乡。免不得下场时，捱几下掂金播两风流棒。”——吴氏老父的角色以副净出场，虽一直只以妥贴剧情之需，常规唱白而已。而这两句唱词，却拈出了戏里戏外的真脉，颇有[桃花扇]中那个老赞礼的意味了。吴三桂的下场，当然不只是挨几记风流棒那么简单；一世骂名的由来却非常简单，无非就是后来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其实，无论是大明的铁盔，还是大清的长辫；无论是昭武皇帝的金冠，还是陈圆圆归隐的道观，这些昔往耀目的冠冕，皆是可以用一两句“顽艳”的唱词了结的。“上场”也好，“下场”也罢，没有冠冕的人生，在戏里不可求，在戏外难得遇；几人能戴着冠冕，堂皇的追求“顽艳”？几人真能扔弃冠冕，求一刹那的“顽艳”？

皆不可，或不能罢。张狂之后，即便捱几下风流棒又如何？捱棒子的人，皆是俊豪；没捱棒子的人，只可写写他们，跟着喝一回采，亦是好的。

2009年10月2８日午

天光杳淡 不明不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