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请想象我正站在运河西岸长叹不止
今天网上搜材料时搜到安徽省图书馆钟姝娟的一篇论文,题为《武强贺氏藏书刻书述略》。读后发现新文献不多,无非将相关材料自贺葆真日记中辑出而已。
我倒是因读此文想起了当年读贺葆真日记时拟做的一个题目——《贺家藏书在郑口的日子》。
郑口是运河西岸一重镇,当年漕运兴旺时得地利之便,聚八方宾客,是我老家一带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连晋商都在那里建有会馆。我当记者后第一次采访名人,就是在郑口专访京剧演员杨秋玲。是1982年4月底的事了。我那时十九周岁不到,懂什么京戏,只因顶着个记者名号,阴差阳错被推到了杨秋玲面前。多亏本县尹久成先生从中协助,我才没现场闹大笑话。
当年杨秋玲都说了什么我倒忘了,倒是尹久成一番话我一直记得。他说郑口人看的戏多,懂戏的人也多,一般水平的京剧院团不太敢来,都担心自己万一台上一句没唱上去,会当场被郑口人叫倒好鼓倒掌轰下台去。尹老师说得津津有味,我当时心里很不服气:懂戏了不起啊!懂戏就应该把人家演员轰下去吗?不能文明礼貌点吗?当然只在心里嘀咕,没敢说出来。
后来当然就明白了:一个地方懂戏的人多,说明此地处水陆要冲,市面繁华,居民惯见大世面,天天与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混饭吃的门道多,挣钱远较乡下容易。闲来无事,花点闲钱,看戏懂戏,不是难事。我们离运河远点儿的村里人,眼红他们的生活,又不好怪自己没机会没本事,只好骂他们“街滑子”,以消心头之嫉恨。这意思是说,运河边街上的人,个个滑头,欺三骗四,整天不务正业,泡戏园子,不是什么过日子的正经人;咱虽穷得叮当响,可是咱人实在啊!
故城贺家第一代贺锡璜老先生早年以举人身份任故城县训导,自百余里外的武强北代来我们家乡赴任。那时故城县治就在故城镇,不像现在,虽然还叫故城县,县城却嫌贫爱富般扎进了郑口。贺老先生在训导任上兢兢业业,做事最是诚实、认真。任内编修《故城县志》,创办书院,编印故城先贤文集,整修本地文庙祠堂,很为故城人敬重。卸任后县人挽留不肯让他走,他自己也颇不忍就此离去,干脆决定举家移民故城,把亮堂堂一门贺家安顿在了郑口。那几年贺家又买地又买房,远近几十里都知道郑口最富贵的地方就是贺家大院。
1904年2月,贺家的藏书终于也运到了郑口。钟姝娟的文章介绍说:
贺氏既为科举世家,藏书自然不逊。祖上所传之书在贺锡璜、贺锡珊异爨时并未析分,但已有流失:“精本书、名家手批金石录等数种皆为族人持去,遂遗失”。后锡珊次子湘商与锡璜次子沅:“愿借钱千串而将广业堂之书籍尽归寿真堂”。光绪三十年(1904)二月,这批书经葆真检点,由北代装运至故城郑家口,共十余箧。
祖上遗留之书以外,贺涛、贺葆真等代代购书抄书,不遗余力,这在贺葆真日记中历历可见。
我故城县先前虽也出过几位文人名宦,但如此规模和品质的藏书,估计在县境内也是第一次出现。可惜,世道艰难,匪盗横行,这批藏书终未能留在郑口。若是留到今天……啊,我想多了,怎么可能留到今天!用我老家的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再引一段钟姝娟文中的介绍:
民国七年春,贺氏以匪警仓皇避地津门,书籍留郑家口;次年六月底返回,七月检点旧藏碑帖,幸好书籍无恙。葆真命翊新、培新写目。据郑伟章先生言,北大有《武强贺氏寿真堂藏书目》一册,抄本,贺培新撰藏,书题下注“丁巳(1917)孟冬抄于京都前青厂寄序”,著录约七百余种,有元本《五子》、明本《大观本草》及抄本等。
1926年,贺氏举家迁居北平。1931年,贺家这批藏书从此离开郑口,北上进京。当时究竟是何等情形?是否有人曾经挽留?有没有人洒泪以别?万卷藏书是车装而行,还是船载而去?尚未见有文字涉及彼情彼景,所以今天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故城历史上忽然飞来的一座藏书楼,于运河西岸郑家口载风载雨17年,终于又轰然而别了。至此故城贺家终成故城过客。
至于这批曾沐浴过故城寒温的藏书之命运,大家都知道了;1949年3月25日,郑口出生的贺孔才,将贺家两百年递藏的古籍,捐献给了革命队伍刚刚接收的北平图书馆,郑口运去的贺家藏书大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