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与深情【三】:当年是谁给了母亲那本竖排繁体的《红楼梦》?
(接上期)
因为各种“旧”如此可恨又可怕,全社会避之唯恐不及,能烧的烧,能砸的砸,能批的批,到我上小学的时候,生活确实已经很“新”了。我们的物质生活是穷而且旧的,但是精神生活是新而饱满的。我们甚至都接触不到什么“四旧”,天天“破旧立新”,却不知道那“旧”到底是什么。偶尔我们也能接触到零星旧物,可是我们怎么知道那旧物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寄托什么情感,传递什么信息,保存着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
我们这一代,从小就失去了和传统生活的联系,因此也失去了对“旧”的兴趣,同时也失去了接受、解读“旧”的能力。
我曾在《残红身世已成谜》一文中讲过一个故事:
我老家那一带旧时有个风俗,即新娶进门的儿媳妇,自己都有一个“包囊子”。这“包囊子”的主体正是一本书。讲究些的,是用几十幅小张木板年画订成一个本子;若图省事,用一本现成的书也说得过去。这本书用来夹存一家老小的新旧鞋样,储备不时之需的针头线脑,还收藏些时兴的织布纹样或刺绣用的五彩丝线。如此,一本薄薄的书常常变得鼓鼓囊囊,需要用一块蓝色印染布将其包起捆好。这就是“包囊子”了。
我当然不知道母亲嫁入胡家时她那崭新的“包囊子”是什么模样。待我开始留意时,这个圆鼓鼓的东西已经破旧不堪了。印染布包袱皮儿的蓝色已然变得乌乌暗暗,白色图案全成土黄。里面的书,四角已磨圆,纸张又黄又脆。订书线有黑有白,显然重装过不止一次。封面封底只剩一层软软的暗红花布,当年的袼褙硬壳早已不知去向。
纵是如此,我对这个“包囊子”的好奇向来有增无减。起初是觉得这里面藏着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实在新奇而好玩。上了小学,认得几个字以后,我总想在那本旧书上亮亮阅读的本事,结果很惨:根本认不出几个字。父亲就笑,说那字是“老写的”:“简写的字都不会写几个,你还想看这书?”父亲说的“老写的”,指的是繁体字。随着阅读经验渐多,我终于也能读一些繁体字了,方法就是“顺”:只要一句一句囫囵吞枣往下顺,总会知道“房裏”原来是“房里”,“爺爺”其实是“爷爷”。这时候再去翻“包囊子”里的那本旧书,蓦然发现,那竟然是本《红楼梦》!
“所有的旧书都是封资修,又黑又毒又反动”,这样的观念在我上小学时已经扎根很深了。所以那时我对这本《红楼梦》毫无兴趣,从来也没想到把它读完过。也翻过几回,发现不过是小姐丫鬟老婆子,整天串门,不停说话,家长里短的,都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腐朽生活,读它作甚!
到了八十年代,新与旧的关系渐渐变得正常了,各种版本的《红楼梦》纷纷重新印行,我买了新版,突然想起家里的旧书,于是问起此书的来历。母亲只说是从她娘家带过来的,其他都不记得。是外祖父年轻时买的吗?母亲结婚时谁为她选了这本书?一切都已成谜。有一年我在北京东单中国书店终于见到了这套书的原貌与全貌:亚东重排本,1927年11月印行,平装,全套共六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