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 | 宝贝出嫁(小说)

宝贝出嫁(小说)
文|古今
 
年过六旬的田良老汉,硬朗的身子骨赛过年轻小伙子。一提起他,田家湾里无人不竖拇指:庄稼行里硬梆梆,牲口行里响当当。他常对人道:“庄稼人勤为本,牛,才是咱庄稼人的宝贝。”田良老汉一生爱牛,也爱养牛。春初,他家的“秦川”黄一胎就下了俩儿,全是丫头。这在田家湾,在方圆几十里的牛行里,似乎是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如今,它们已长得和牛妈妈一般齐了,看着快要出嫁的姊妹俩,田老汉却落泪了。还是分牲口那阵儿,槽上的壮牲口被那些有权有势的都拉走了,就只剩下这头正在患病的“秦川”黄,骨瘦如柴,可怜巴巴地躺在饲养时的墙角角,田老汉心疼,就按六百元的折价,把这头黄牛拉了回来,牛款还是从信用社贷的。说实在话,要不是田大叔,这头牛早已成了朱狗熊一伙的美味佳肴。为了治好这头牛,田大叔步行到几十里以外,请来兽医,住在家里给牛治病。当时,吃粮还紧巴,他自己和老伴喝稀包谷糁子,给黄牛做麦面糊糊;冬冷寒天,他把床铺搭在牛棚里和牛作伴。经过田大叔的精心照料,不到半年功夫,这头黄牛元气复原,第二年春上就怀了胎,在连续五年里,每年都下一个母牛犊,今年破天荒地下了俩。田大叔心里道:“秦川黄,你给我老汉增了光,添了彩,给田家立了大功啊!”田大叔多么希望这些宝贝能永远长在自己身边,他舍不得啊。

“这有啥难受的,好女子也不能久长在娘家门上”,田大婶说:“准备得咋样了”。

“好了”,田大叔说:“放。”
门前,两串干巴老脆的浏阳红鞭陡然间同时响了起来。鞭炮一响,牛娘们也随着叫起来。这又响又脆的炮声,这浑厚的牛的叫声,震惊了田大叔的邻居,使得朱狗熊一时慌了手脚,不知所措,急得团团转。鞭炮在继续地拼炸,此时,田家湾的高坡坡、低坎坎都站满了人,街上,披着红绸的“秦川”黄,系着铜铃的姊妹俩,跟着它的主人,迈着有力的步伐。看到这动人的场面,人们不由竖起了拇指,不住地赞叹道:
“多棒啊,真是一个赛过一个。”
“多好的运气,真是烧了碾盘子粗的香了。”
朱狗熊把头伸出了门外,一时看得眼红,竟激动地叫起来:“又是多半万块呀。”
“多半万!多半万!有本事也弄个多半万呀”,看着朱狗熊,妻子桂花咋觉也不顺眼,便忿忿地说:“亏了人了。”
朱狗熊两眼瞪得老大,头上几根稀疏的毛发几乎都要竖起来,他正要对妻子发火,但见她那喷火的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只好将火压住了,说:“人背了霉,也没了脾气,谁都敢欺负。”
“谁欺你来,当队长,干治保主任时,卖嘴皮,耍二杆子,你把人莫整乍。田大叔差点没被你害死;背了,谁叫你背了,还不是你自个儿作孽”,桂花寸步不让,斩钉削铁,“生产队解散那阵儿,你有权,没掏钱,拉的槽上顶好的牛,却被你折腾死了,连牛肉都吃了,可田大叔买的是没人要的病牛,如今这牛成了摇钱树······”
朱狗熊象皮球捅了一刀子,一屁股坐在了门墩上,由于用力过猛,他摔伤的腰腿感到钻心地疼痛,但又只好忍着。妻子桂花把脸转向一边,眼里噙满了泪水。看着流泪的妻子,朱狗熊感到一阵心酸......
太阳露出了脸,红彤彤的,秋日晴朗的天空瓦蓝得象一块大玻璃。大雁南飞,人字形排着。山坡上果树成排,果实累累,黄柿子压弯腰,红枣子一串串;平原上,熟透的庄稼在阳光的照射下象一匹锦缎子铺向天边。眼前五彩斑斓的秋野,喜得田大叔直翘胡子,乐得田大婶两眼眯成一条缝,“秦川”黄引吭高歌,姊妹俩快乐地舞蹈,庄稼人还有啥能比这更爽心呢。
“他爹,听说外地牛客来了好多,镇上的店里挤得满满的,今年的牛价美咋咧!”田大婶说。
“外地客多,能抢个好价,但外地客不实受,怕是买了牛杀着吃,”田大叔说,“宁愿少卖钱,也要给它寻个实实在在的人家。”
田大婶说:“这俩小家伙,少卖也在三千块左右。”
“三千,三千可打发不了,”田大叔说,“少则也得在这个数--”说着他亮起了五指掌。
“五千块呀”,田大婶惊喜道:“这多钱咋数呀。”
“你甭熬煎,再多也能数”,田大叔说,“当今人交易用的是五零、幺洞洞,五千块只不过是一小捏捏子。”
“听说大票子有假的,你会辨认不?”田大婶说。
“那有何难”,田大叔说:“一用眼看,二用手摸......”
田大婶虽不明了辨认大票子的具体方法,但她心里确实是踏实了,田大叔说:“卖了牛,先给部队上写封信,让儿子大宝也高兴高兴,并问儿子如果找了对象,需要钱就给家里说一声”。田大婶说:“还有女儿,他们两口子都在乡中当民办教师,虽说教龄不短了,但一直没有转正机会,两个人月工资的总和才不过二百元,今年女儿想报考电大,由于交不起七百元的学费也就收了势,咱们要供女儿女婿上电大。”
太阳慢慢升高了,一行行,一群群,四面八方都是赶集的人,有说有笑,猪哼羊叫;冒失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发疯一般擦过人的身边,车铃象电铃一样响一路。田大叔抬高嗓门对宝贝喊:“当心点,别轻狂。”前边就是集市,老远里就传来一片喧嚷,嘤嘤嗡嗡,仿佛一座繁忙的蜂房 ,桥头上,“秦川”黄长长地叫了一声。嗬,真热闹吆!那边农贸市场五光十色,一片蓬勃兴旺的景象,令人眼花缭乱。这边的牲口市场更使人狂喜不已,上百亩大个片片,木桩如林,牲口满市,人来人往,头颅攒动。四面八方的牲口还在一流一串不断向市场汇集。自有市场起,从未有过今年这般规模,这般景象。好不容易找了块地方,田大叔拴好“秦川”黄,并向小宝贝吩咐了几句,正要给田大婶说什么,不料,桂花从人窝里挤过来:“姨妈、大伯”,说着,桂花的眼里涌出了泪花。看着表侄女伤心的模样,田大神知道她又是和朱狗熊怄气了,不由怨起自个儿来:这都怪她这个姨妈,当初考虑朱狗熊是个独苗苗,他的父母都是庄稼汉过日子人,加之,还是个邻家皮皮,硬是说服表妹,成全了这门亲事,谁知朱狗熊······想到这里,田大婶眼眶湿润了,一旁的田大叔也来了气,心里骂道:“真是桂花插在了狗粪上,一颗白菜叫猪给拱了。”
“姨妈,我给您说个事。”桂花显出难为情的样子。
“桂,姨妈又不是外人,有事尽管说,只要姨妈能办到。”田大婶说。
“你娘俩说事,我转转去,估摸估摸行情,”田大叔说,“桂,要伯帮忙,就留个话。”
桂花点点头:“嗯。”
“别转久了”,田大婶说,“饿了就去吃碗羊肉泡。”
“还要买盒高级烟”,田大叔说,“庄稼人出门也不能让人小看。”
霎时,“秦川”黄和小宝贝被围得严严实实,还有人不住使劲地往跟前挤。这惹人的宝贝俩绕着它娘不住地蹦跳,变换着不同的姿势,好象受过专业训练的表演艺术家。“秦川”黄也抬着头四处观望,似乎在窥视着人们的表情和心态,为有这两个漂亮的女儿感到自豪和骄傲。人们鼓掌,人们赞叹,竟也不住地欢叫着:
“这才是好东西,正儿八经的。”
“不错,纯种的秦川货。”
“瞧那盅子似的眼。”
“瞧那升子似的嘴。”
“瞧那大老碗似的蹄子。”
“瞧那案板似的背......”
“瞧那宝贝俩,一模一样,象把它老娘抠下来似的。”
“不容易啊!这才是真本事,硬功夫,养牛行里如果发本本,评职称,这'秦川黄’的主人足够上个家。”
人群里骚动起来,一个甘肃人爬在乡党的耳朵说起了悄悄话,两个河南人的手在袖筒里互相捏开了指头,一个山东人对乡党明着说:“我看这俩宝贝一头下不了两千九,弄不好会上这个数”,说着他举起了三个指头。又一个长头发的河南人,拍了一下矮个子乡党的肩膀,递了个眼色,说了声“中”,转身挤出人群。
长头发说:“要抓住机会。”
矮个子说:“这么好的货,多花上几百也值。”
长头发说:“只要俩宝贝能到手,才算不枉来陕西一趟。”
矮个子上前问一个蹲着吸旱烟的驼背老头:“师傅,这牛是你的吗?”
驼背摇摇头:“咱没那本事。”
“你知道这主人去哪里了?”长头发说。
驼背看着二位焦急的心态,便问:“听口音......”
“河南.”矮个子说。
“买牛吧!”,驼背说。
“是啊,”长头发和矮个子异口同声地说,“这牛中!”
“牛是梢子”,驼背说:“可你们......”
“我们......”长头发莫名其妙。
“哼,”矮个子不屑地看了一眼驼背,拽了一下长头发的胳膊,显出不服气的样子。
“走,咱们自个儿找去,”长头发说,“我就不信......”
此时的驼背倒不安起来......
田大叔买了烟从一家商店出来,却被隔壁食堂的一位女孩堵住了:“大伯,请里面坐”。
田大叔还没思忖好,却被这热情的女孩子连拉带拽地坐在饭桌前:“大伯,我们这里有包子、饺子、牛肉拉面,这牛肉拉面是兰州正宗......”一听到牛肉二字,田大叔阴了脸,用那粗糙的大手“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豁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身就走。这陡然的一震,吓得小女孩脸色煞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田大叔和牛的感情实在是太深了,一听到杀牛,吃牛肉一类的事儿,他不由就来了气。他认为:这太不公平、太不合理了,也太残忍了。牛,辛勤了一生,还要被杀了,吃了。他真希望我们国家能制定一道法令,禁止杀牛吃牛肉,牛老了,死了,也应该像人一样葬埋。前边是一家新开的泡馍馆,纯羊肉的,门面洋火极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伙子正亮着浑厚的嗓门:“羊肉泡,羊肉泡,分量足,味道好。”田大叔站了片刻,正要进去,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胖子迎了出来,笑嘻嘻地说 :“是田老哥,您里边坐。”这一下田大叔懵了,胖子后边站着的朱狗熊也陪着笑脸,显得十分地不自在。一看见胖子和朱狗熊,田大叔像撞见了鬼,一脸的晦气,心里骂道:“狼种,一对牛肉嘴。”胖子原是公社的副主任,几年前在田家湾蹲过点,朱狗熊当生产队长、治保主任,就是胖子给封的。那阵儿,田大叔在队上当饲养员,一次,外号“追风旋”的老黄牛突然发高烧,几天不吃不喝,田大叔心急如焚,就给“追风旋”去请兽医。当天,这个兽医因远路的姨妈病故不在家,第二天等田大叔带兽医赶到家,这头黄牛已被朱狗熊一伙宰了。田大叔心里难过、气愤,疯了似的,他立马去找朱狗熊。当时肉刚煮好,胖子和朱狗熊一人手里掂一块,边吃、边喝、边笑。田大叔扑上前狠抽了朱狗熊一耳光,痛骂了胖子一顿。田大叔的饲养员被撤了,以打生产队长、辱骂驻队干部的罪名上了多次批判会,他当民办教师的女儿也逼迫在教师会上作检讨,正在部队服役的大宝当时正上初中二年级,由于父亲的问题连个团员都入不上。
“田老哥,小弟当年对不起呀,您就原谅了吧,如今也退了,闲着无聊,在馆子给娃帮忙.”胖子深感内疚地说:“小弟请您,也算是赔罪吧。”
“大伯,您老人家就赏个脸吧!”朱狗熊说。
田大叔不说话,白了狗熊一眼,吓得狗熊低下了头。
“田老哥,实话说,我今儿个真有事求您呀~!”胖子乞求道。
“求我这个烂老汉”,田大叔说:“哼,笑话,”说完转身走了。
看着田大叔的背影,胖子满怀感慨道:“是个好人啊,不过,太倔”。
没吃成羊肉泡,倒吃了一肚子气,来到拴牛的地方,田大叔一脸地不高兴。
一看大叔这脸色,桂花不敢问话,只给姨妈挤眼色。田大婶全不在乎这些,直截了当,说:“他爹,咱桂花说这俩宝贝她全买了”。
田大叔不相信似地看桂花,问:“给谁买呀”。
“她自己呗”,田大婶说。
“喂头牛可不是养只猫......”田大叔说,“一个妇人家行吗?”
田大婶补充道:“她已和狗熊商量好了。”
“原来是这码事,”田大叔瞪起了眼,“把牛给狗熊,还不如把牛推到井里去。”
“人是会变的吗!”田大婶说。
“要他变,除非狗都不吃屎了,”田大叔说,“心想了个大,买两个,我一个也不给。”
“你简直太倔了.”田大婶生气了。
桂花明白,这不怪大伯,都是那个瞎怂作的孽。
这时,驼背来了,一看这个牛行里的老知己,田大叔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驼背是牛头村人,饲养员出身,前几年,他家养了一头牛,因老伴得了瞎瞎病,女儿又上学,无钱医治,驼背只得卖了牛,把钱全贴在了老伴身上......说起来也够可怜。今年驼背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家里有了劳力,还承包了十亩坡地,他和俩娃商量,用筹备结婚的三千块钱买一头好母牛,一边种地,还设想再繁殖几头。好在他刚一进市场就碰到田大叔,他说明了原由,田大叔就满意地答应了。那会儿,田大叔去吃羊肉泡,驼背来看牛,也就一直在这等候。
驼背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麻绳绳扎得紧紧的塑料包包递过来,说:“田老哥,这是三千块,昨日从信用社取的,你数数吧。”
“你数好就行了,”田大叔说着就从内衣口袋摸出两张五零递给驼背,说,“老弟,给你留个吃饭钱吧。”
一看此情形,田大婶急了,他知道老头是个倔性子,说一不二,他再要答应一个这不就全完了,这咋能对得住侄女桂花呢,田大婶来了个硬的,说:“我好歹也算个半面当家,剩下这一头给桂花,这事我拿了。”
在这关键的时刻,朱狗熊出现了,他一下子跪在田大叔面前,两只手在自己的脸上左右打起来,一边打一边哀求道:“大伯,过去我对不起您呀,您老人家就原谅我吧,我狗熊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好好待牛。”
站在老远的胖子也注视着这边的动向,他暗暗地给朱狗熊鼓劲儿。
“狗熊,快起来,叫人看见了笑话.”田大婶说。
朱狗熊吃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退到一边,看到狗熊这个样子,田大婶关切地问道:“这腿......”
“狗吃枣刺自尝的,”桂花说,“活该。”
“姨妈,大伯,不瞒你们说,自从秦川黄下了两个宝贝起,我就羡慕,一听见牛叫我就心里激动,恨不得从墙上飞过去,把俩宝贝偷过来。前天上午,我看那边头门锁着,估摸家里没人,就把梯子靠在后墙上,站在上边看俩个宝贝撒欢子,看着看着就激动地想跳起来,一抬脚,梯子连人就......”朱狗熊说着说着就哭了。
田大叔脾气倔,可心肠软。此时,他倒可怜起朱狗熊来了,他想:狗熊究竟是年轻人,知错醒悟,就好,人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难道这还有啥不能原谅的呢。两个娃,日子过得不如人,也该翻个身了,这不也是上辈人所希望的吗!
看着桂花和狗熊,田大叔坚定地说:“就照你姨妈说的办吧。”
这一切,胖子都看在了眼里,他打了个手势,悄悄地把朱狗熊约到一边,诚恳地说:“狗熊,这块熟羊肉,你代我交给田老哥,求他一定收下。”说到这里胖子的眼眶也湿润了。
话说长头发和矮个子去找田大叔,几乎是跑遍了牲口市场,窜遍了食堂,当他们再次来到这里,人也散了,牛也不见了。一个牛主人说:“这牛已经卖了,你看,买主就是驼背和那个瘸子。”长头发和矮个子突然转过身,看着远去的牛和主人,不住地直跺脚:“哎,还是咱没运气。”
集市上热闹极了,戏台子底下人山人海,打贺戏的锣鼓此刻敲得更响了。这宝贝俩也被这欢乐的景象鼓舞得跳起来,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宝贝俩表演得更起劲了,人们高声地欢呼着:“快来看,快来看,比杂技团耍彩狮子还棒。”“秦川”黄已到了桥头,一看不见了宝贝女儿,昂着头长长地叫了一声。这宝贝俩一听见老娘的呼唤,撒步就跳出了人群,去追牛妈妈了,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叫着:“哞--哞----”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古今,本名段昭,陕西兴平人。1974年参加教育工作,1981年开始发表小说,1987年函大文学系毕业。曾任西部校园文化研究会会长,中国作家世纪论坛组委会特约作家。诗联作品入编《中华经典诗篇》等数十部专著,曾获“桂冠诗词艺术家”荣誉称号。编著有《园丁谱》、《丰碑颂》、《中国教育对联大观》、《魅力咸阳》等。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全国教育丛书编委会会员,当代师表文库《园丁谱》系列丛书主编。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