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蓉:你要保证十年后再看这部作品,也不会后悔
采访者:方晓燕
被访者:郁蓉
郁蓉,英国皇家艺术学院(Royal College of Art)硕士,曾师从英国著名的儿童插画大师昆汀·布莱克(Quentin Blake)爵士。其创作的图画书均以剪纸和铅笔素描相结合,风格独树一帜,除了中国之外,她的作品已在英国、美国、意大利、荷兰、日本、韩国等地出版。代表作包括:《云朵一样的八哥》《烟》《夏天》《我是花木兰》《口袋里的雪花》等,其中,她在国内出版的第一本图画书《云朵一样的八哥》曾荣获第24届布拉迪斯拉发国际插画双年展金苹果奖。目前,她与先生毛驴和三个孩子毛虫、辣椒、扁豆以及他们的德国猎犬嗅嗅探长定居于英国剑桥的乡村。
近日,记者就图画书创作、原创图画书发展等话题采访了郁蓉。
记者:我看资料好像你在皇家艺术学院念的是设计与视觉交流,那最初是什么契机促使你投入到图画书的创作中去的?
郁蓉:我在皇家艺术学院就读的是设计与视觉交流系,系里共有动画、插画和平面设计三个专业。
仔细想来可能有四点促使我去创作图画书。第一点是受我的导师昆汀·布莱克的影响。第二点是我与沃克出版社(Walker Books,也译作“点灯人”出版社)的缘分。我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读书的第一学期,沃克出版社的编辑就看中了我的作品。第三点可能源自我天性中对孩子的爱。我以前做过小学老师,非常享受与孩子们在一起的感觉。最后一点可能是因为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使我对家庭和生活都有了全新的认识,这种状态可能也非常适合创作图画书。
记者:昆汀·布莱克是英国非常著名的儿童插画家,他为罗尔德·达尔系列童书创作的插画早已经成为了经典,能具体谈谈你对他的印象以及他对你的影响吗?除此之外,你个人比较喜欢的图画书或是图画书作家有哪些?
郁蓉:我跟昆汀·布莱克的结缘非常有戏剧性。昆汀·布莱克曾担任过我们系的系主任。我念书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但他每个月都会到系里做一对一的辅导,并以自己的名义在系里设立了绘画奖。一年级时,我有幸拿到了这个奖。当年他和罗尔德·达尔合作的作品在国内还没有开始流行,我也从来没有接触过他的作品。所以虽然得到了昆汀·布莱克绘画奖,但我并不知道昆汀·布莱克是谁。
有一天系里的秘书打电话通知我到学校领奖。她说昆汀·布莱克要到学校亲自给我颁奖,还有1000英镑的奖金,这是一份极大的荣誉。我问她:“昆汀·布莱克是谁?”她只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没想到这一次见面就奠定了我与昆汀·布莱克长久的缘分。
颁奖的时候昆汀·布莱克跟我讲:“我以前评奖时总是犹豫不决,觉得大家都不错。但这次我一眼就看中了你的作品,因为我在你的画里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东西。”他认为我的画不仅技法熟练,而且充满了幽默感和对生活的细微体验,敏锐地捕捉到了真正的生活。
昆汀·布莱克为罗尔德·达尔系列童书创作的插画已成为经典
昆汀·布莱克是家喻户晓的图画书大师,几代人都是读着他的作品长大的,我也明白他如此受大众欢迎的原因。他才思敏捷、风度翩翩、极具英国绅士精神,拥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厚的文化底蕴。他将自己的人生阅历以及对生活的感悟、观察和体会完全融化到了作品中,这使得他的作品拥有一种经久不衰的魅力,令人百看不厌。不同的人,甚至每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都能从中读出不同的东西。他将人生这个深刻的主题写入了看似简单的童书,这也是我正在做并且希望自己能达到的创作境界。
我刚认识昆汀·布莱克时他已经快七十了,但在我认识他的十多年里,我能感觉到他的心中永远充满了热情和朝气。昆汀·布莱克曾在剑桥大学学习英国文学,因此与剑桥很有渊源,经常到剑桥举办讲座和画展。每次到剑桥,他都会约上我们全家人,包括一些本科生、研究生等一起去酒吧畅聊。
从第一次正式见面到现在,我们一直保持着长久的联系。我和昆汀·布莱克非常志趣相投,甚至他还是我女儿的艺术之父,他们互相留存着对方许多宝贵的原稿。除了昆汀·布莱克,我还喜欢非常多的图画书作家和插画家,无论是前辈还是新人。我自己也博采众长,不断在大家的作品中得到新的体验和学习,但要说对我影响最深的、最令我痴迷的画家,还是昆汀·布莱克。他对生活以及图画书创作的态度对我影响最大。
记者:你目前的作品都是以剪纸和铅笔素描相结合的方式来呈现的,为什么会选择并且一直对这样的组合情有独钟呢?这种个人风格在以后的作品中将持续,还是会尝试新的创作手法?
郁蓉:我在国内的时候从来没用使用过剪纸,真正与剪纸结缘反而是在去英国读书的时候。皇家艺术学院在开学前为我们留了一份课前作业——请大家以一种独特的风格介绍自己。考虑到我的同学们来自世界各地,我就想采用一种最充满中国色彩的风格。这个时候,去西安采风时看到的民间剪纸跳到了我的脑海中。没想到这次尝试不但得到了老师的赞赏,也吸引了沃克出版社的青睐——他们就是在这次作业的展览上对我的作品一见钟情。从此我就与剪纸结下了深厚的缘分。
《云朵一样的八哥》
剪纸一般采用大块面的造型,同时缺乏丰富的色彩变化,其实是一种非常有设计感的艺术形式。我之前学过平面设计,因此非常喜欢这种风格。但国内的艺术学习也赋予了我深厚的绘画功底,使我意识到剪纸的局限性。于是我尝试在不影响剪纸独特风格的情况,加入了铅笔素描,呈现出来的结果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每个画家在创作过程中都希望找到一种独特的个人风格。有的人很幸运,很快就找到了。而有的人呢,可能穷其一生也没有找到,或者即使找到了也不是内心最期待的那一种。我一定属于非常幸运的那种人,因为我找到了剪纸和铅笔素描结合这种我非常喜欢同时又别具特色的风格。
《云朵一样的八哥》内页
从最早的《云朵一样的八哥》到后来的《口袋里的雪花》和《我是花木兰》,我一路使用剪纸加铅笔素描的形式创作了很多作品。这种方式首先非常能体现我作为中国人的文化背景;其次能将我之前所学的各种设计知识和绘画技巧结合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种方式呈现出的最终效果,我很享受这种创作方式,它可以不断激发我的灵感。这种方式在之后的创作中肯定依然会有所体现,只是一定也会不断变化。我很少受创作方式的局限,会根据每一个具体的脚本调整具体的创作方式。比如最近我也有尝试使用更加简洁的形式,也有试着使用电脑上色。
所以虽然我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创作方式,但我不会被它局限,而是会保持开放的态度根据具体情况不断挑战自己,尝试更多元化的创作。
记者:剪纸这种艺术形式,中国民间当然是发展得很成熟,而西方也有很多以剪纸形式取胜的优秀图画书作者,你觉得你的剪纸创作手法受哪方面的影响更大?
郁蓉:我现在在做的事情,一方面是努力将中国剪纸的传统艺术形式——比如窗花等,运用到图画书中,让孩子从小就能感受到传统文化之美。另一方面是在尊重剪纸的传统艺术形式的前提下,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去拓宽它的表现维度。
西方与中国的传统剪纸不太一样,中国的传统剪纸更讲究整体性、对称性、图案性和题材性,作为一种民间艺术拥有非常实用的功效。西方的传统剪纸则无论从形式到功用都更加灵活。我目前在做的剪纸应该是二者的结合,但肯定还是受中国传统剪纸的影响更大。这和我自己成长的文化背景有关,也体现出了一种文化自信。
记者:以你目前在国内出版的几本图画书而言,都是为文字作者配画插画,合作过包括白冰、曹文轩、秦文君几位老师,你觉得图文由不同作者创作在磨合上比较困难或者说对画家比较有限制的部分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同时担纲图和文的创作呢?
郁蓉:我在沃克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图画书就是由我自己同时担纲图文创作的作品,但之后推出的几部——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都是与文字作者合作的作品。出版社一般会事先准备好几个故事供我挑选,我当然会挑那些自己喜欢的、最能激发自己灵感的文字。因为都是自己“看对眼”的故事,所以创作时的心情也会很愉快。我会认真阅读和分析故事,努力体会作者创作时的心境,在不侵犯文字作者表达内容的情况下融入自己的背景和理解,从而拓宽故事意涵。
可能因为我自己比较善于挖掘文字背后隐藏的东西,无论是作者想要表达的,还是我自己阐发的,所以与我合作过的作家对于我的图画都非常满意,我自己也很享受这样的创作过程。
《我是花木兰》
记者:你比较新近出版的这本《我是花木兰》,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中国民间故事,但看了之后我觉得非常丰富和有新鲜感,首先比较有趣的一点是,剪纸的部分反倒没有那么中国传统风,尤其是那个披风的装饰感很强,但是你却用素描技法在背景里非常细致地仿画了很多传统山水画的背景,这种中西的倒错是你刻意为之吗?
郁蓉:我很喜欢这个问题,说明你读到了我在这本书中经意或者不经意留下的创作导向,这也是我最希望读者能够在我的图画中读出的东西。
素描其实是一种西方的画法,所以以素描仿画传统山水画可以说是西为中用,反过来我在作品中对剪纸的使用可能反而有些中为西用。这种中西倒错可能正是我努力拓展传统剪纸表现形式的结果,也是我致力于将中国的传统文化国际化的结果。从《云朵一样的八哥》开始,到《烟》、《夏天》,以及最近的《口袋里的雪花》和《我是花木兰》,我一直在探索剪纸这种艺术的各种可能。
《我是花木兰》内页
花木兰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中国古代英雄,《花木兰》这个故事也是一则大家耳熟能详的中国传统故事。怎样才能使这样一个传统的形象和这样一则传统的故事走向世界呢?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但我觉得《我是花木兰》无论在文字还是图画上都成功做到了传统文化国际化。秦文君老师的故事讲得很有新意,突破了这个故事原有的表现形式,而我在图画中所花费的心力,就主要体现在这种中西交错的表现形式上。
记者:另外,我很感兴趣的是这本书里每一页的所谓彩蛋吧,你几乎在每一页上都画了很多小兔子,然后会在背景里偷偷地画一个猪头,画一个羊在泡澡,还包括老鼠嫁女啊、彼得兔啊,很多很多混搭的意象都安插在画面不起眼的地方,还有在一群古代人里面画几个戴眼镜的人之类的,这些纯粹是出于让小朋友去发现然后觉得有趣呢,还是说在画面表达上有你特别的用意在?
郁蓉:《木兰辞》中有这样一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所以我设计了一雄一雌两只兔子,并让它们贯穿了整个故事。以这两只兔子为起点,我在画面中安排了更多有故事的细节。
在创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得到了很多朋友、编辑和老师的启发和帮助,我非常喜欢这种大家在互动中共同完成一件作品的团队精神,所以我询问了各位的童年秘密,并将它们巧妙隐藏在了画面中,我也藏了很多自己的秘密。这个过程给我带来了很多的乐趣。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做书其实是一个非常孤单的过程,如果你不享受这个过程就会觉得很枯燥,但只要你开始享受这个过程,你就会画得越来越好,植入作品中的精神也会越来越丰富。
之后可能我会专门制作一本关于这些秘密的导读,向大家解释每一个秘密的典故。
《口袋里的雪花》
记者:你几乎在每部作品中都使用了你的孩子小扁豆创作的手写字,即将推出中文版的《口袋里的雪花》,更是据说无论中英版的手写字都是由小扁豆创作的。这种合作有亲子之外的、在创作上、艺术上的考虑吗?之后会和自己的孩子尝试更多形式的联合创作吗?
郁蓉:我家的孩子们,包括我的先生每次都会参与我的创作。在我完成画稿之后,他们都会在喜欢的画面中画上他们最喜欢的东西,而小扁豆每次参与的形式就是帮我制作手写字。无论是在《夏天》还是《口袋里的雪花》中,我都使用了很多小扁豆创作的手写字。我个人非常喜欢使用手写字,以后甚至可能会做一部全是手写字的作品。作为接受过正规汉字训练的成年人,我已经很难写出带着孩子的天真和稚气的汉字了,但是小扁豆的字呈现的效果就非常好。
我也很喜欢这种全家参与的创作方式,这让我的孩子们和我的先生都能体会到我的工作的乐趣,也会使他们对我的工作给予更大的支持和鼓励。他们自己也很享受这个充满了创造性和成就感的过程。
当然,我是在不影响整个画面的情况下才让他们加入自己的创作。之后的每部作品他们也都会留下一些痕迹,我的大女儿和小儿子——也就是小扁豆都非常喜欢艺术,所以也不排除我们之后会一起合作。
记者:你目前或是后续有什么新的创作和出版计划方便跟我们透露一下吗?
郁蓉:我未来几年的创作计划基本上排满了,都是很棒的故事。这之中有继续与曹文轩老师的合作,也会有偏向低幼的图画书。其实我在沃克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图画书就是低幼作品,加上这几年积累的养育孩子的经验,我很想看看自己可以交出怎样的作品,也想借此切换一下创作的角度。低幼作品的创作为我带来了新的挑战,也期待会为读者带来新的享受。
记者:不少人认为这几年是中国原创图画书的黄金发展期,对此,你怎么看?你是在英国开始图画书方面的学习和创作的,在你看来,我们的原创图画书创作以及教学跟欧美、日本的差距主要在哪里?
郁蓉:国外图画书的文字作者也好,图画作者也好,都是从小看着图画书长大的,所以他们非常理解图画书,但是我们没有这样的背景,所以很多东西需要从头学起。我们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进行更多的学习来调整创作思维。
我2011年和接力出版社合作,在国内推出了自己的第一本图画书《云朵一样的八哥》。之后这五六年我看到了中国原创图画书的飞速发展。之前国内的出版社主要以引进版图画书为主,现在则日益意识到原创图画书的重要性。看到国内的作家、画家以及出版社,为了原创图画书的发展投入如此多的精力和时间,我非常感动。我也相信,在这种动力的驱使下,我们一定能把原创图画书做得越来越好。
但是一本好的图画书一定是用心、用时间酝酿出来的,为了做而做一定不会做出优秀的作品。我在原创图画书中发现了很多非常精致的作品,但也看到很多匆匆制作、未经精心打磨的作品。希望大家一定要沉住气慢慢酝酿,不能操之过急。在这里我也和大家分享一下我自己创作图画书的原则——你要保证即使十年后再看这部作品,你也不会后悔。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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