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065期】郭进拴|我读《刘庆邦短篇小说选(点评本)》

【郭进拴原创】我读《刘庆邦短篇小说选(点评本)》

刘庆邦,生于1951年,河南周口沈丘县人。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奔流文学院导师。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20余种。短篇小说《鞋》获1997至2000年度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家长》获第二届南丁文学奖。

我和刘庆邦先生相识于1986年4月河南日报社与临汝县文联联合举办的汝河笔会上,我当时是会议的组织者和工作人员,他是新密矿务局的参会代表,我们在临汝县招待所相处半月有余,结下了很深的友谊。后来,他调北京工作,我1997年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期间还专门登门拜访过这位河南老乡。他的《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作品我曾反复阅读,留下很深印象。

2016年在郑州举办的河南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培训班上,他又应邀回来讲课,我们久别重逢,同桌共进午餐,进行了广泛深入的交流。2018年夏在卢氏举行的奔流文学院第七届作家研修班上,我亲耳聆听了刘庆邦老师讲的《细节之美》,课间我们深入交谈,并合影留念。
     最近我网购了一册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刘庆邦短篇小说选(点评本)》,这部小说集选了他的带有名家点评的部分作品结集而成,是一本很不错的文集。他的的作品主要以写农村和煤矿等题材为主,比较关注底层人民的生活,有着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文字细腻、生动,是难得的现实主义优秀作品。林斤澜、雷达、陈思和、李敬泽、王安忆等名家对他的中短篇小说也很推崇,对他的很多作品都做过点评,确为难得的精品。

 

 目录:

  刘庆邦  走窑汉

  程德培  这活儿让他做绝了(点评)

  陈福民  人性之美与生命之痛(点评)

  刘庆邦  鞋

  林斤澜  短篇更要锻炼技巧(点评)

  李敬泽  优美的小说(点评)

  刘庆邦  玉字

  王安忆  从可怜虫到复仇女神(点评)

  刘庆邦  血劲

  王安忆  故事升级(点评)

  刘庆邦  少男

  雷  达  自尊的苦闷与成长的烦恼(点评)

  刘庆邦  外衣

  李敬泽  关于《外衣》(点评)

  刘庆邦  双炮

  刘庆邦  大活人

  陈思和  在柔美与酷烈之外(点评)

  刘庆邦  别让我再哭了

  张学昕  超越生死的哭泣(点评)

  刘庆邦  信

  寇  挥  温馨的“暴烈” (点评)

  刘庆邦  城市生活

  明  照  想象是生活的诗意(点评)

  刘庆邦  梅妞放羊

  何向阳  天人合一(点评)

  刘庆邦  西风芦花

  李洁非  虚写之致(点评)

  刘庆邦  到处都很干净

  李建军  如此干净而温暖的反讽(点评)

  刘庆邦  丹青索

  胡  平  模仿的快感(点评)

  刘庆邦  八月十五月儿圆

  刘庆邦  诚实劳动(自评)

  刘庆邦  冲喜

  刘庆邦  想象的局限(自评)

  刘庆邦  人事

  刘庆邦  短篇小说的力量(自评)

  刘庆邦  美发

  刘庆邦  经得起看(自评)

刘庆邦的短篇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好看。既然“好看”,那就说明他的故事讲得引人入胜。
刘庆邦的短篇可以说是呈现两种不同的面貌。一种如《走窑汉》《血劲》,写的是地下,煤窖的黑暗世界,风格冷冽干脆;一种如《鞋》《外衣》,写的是地上,乡土的人情世界,风格温润美丽。
       《走窑汉》发表于1985年,可说是刘庆邦的成名作。我觉得,这个小说把短篇小说的能量发挥到了极大的限度。
        这是一个复仇的故事。
       马海州的妻子小蛾被矿工队长张清玷污了,马海州用刀子刺伤张清的胸膛,获罪入狱,在狱中救人立功,提前释放,回到矿场。
       这是小说叙述过程中的回忆交代,是这个复仇故事的原因。小说的开始是,已经出狱后的马海州同张清一起下井。看他是怎样复仇的。
       在下矿井劳作时,马海州时时跟着张清,也不说话,甩都甩不掉。他身上总是带着一把刀子,不时拿出来把玩。他的复仇,不动声色,却光明正大,用这种持久的威胁来摧垮张清。下了班也是,马海州和小蛾一起跟着张清。每天都在张清的楼下喊:“张书记。”他喊一句,她喊一句。在一次下矿井工作时,张清的场子塌了,他被活埋,在他附近的马海州却是奋力地把他救出来。张清以为有和解的希望,就拿酒到马海州家酬谢,马海州不让进门,又叫小蛾过来,小蛾把张清带过来的酒直接从门里扔到门外,酒瓶全碎。那天晚上,马海州和小蛾来到张清家,马海州拿一个薄铁片在张清脸前,张清就是趁马海州不在家用那种铁片开了他家门玷污了小蛾。
        在这个,没有任何肢体冲突的复仇过程中,马海州施加在张清身上的都是精神的重压,张清终于在这个晚上,疯掉了,也可以说是,被逼疯了。几天后张清跳窖自杀。也是在同一天,小蛾跳楼自杀。
人物有丰厚的可解读性。
         首先来看小蛾。她被张清玷污后,决意要自杀的,但是丈夫马海州刺伤张清被抓走时说:“田小蛾,不许你死!”然后,小蛾经受了诸多的羞辱,比如被人扔瓦块,门上被挂破鞋。她都忍下来。丈夫马海州在狱中时,她辛苦种地,收获比别人多的粮食。“这个女人身上的补丁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瘦了。”——清苦的生活。原来她都把钱积攒起来,马海州出狱,她给他一个砖头似的布包,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票子。马海州并不稀罕这钱,冷冷地说:“我以为你早不在人世了呢。”从此,马海州对小蛾,是一种爱恨交加的态度。爱,就是最开始那种浓烈的爱情,挥不走的爱;恨,因她是被玷污之人,这是他心头抹不去的阴影。于是,小蛾就成了他,爱愈深恨愈浓的心结。而小蛾,就这样承受着,那炽热的爱,和浓烈的恨。这些扭曲了的爱和恨。他帮着丈夫马海州复仇。张清跳窖自杀,小蛾随即也跳楼自杀。——如此丰满的人物形象,她身上的人性能量,也只有小说可以字字珠玑地刻画,一旦用具体词汇来形容,就毫无分量了。
        小说的结尾,也就是最后一段,马海州听到小蛾跳楼自杀的消息时,是这样的:
“马海州呼地站起来……可是,他又坐下了。”
         ——无疑是经典有力的结尾。故事讲完,戛然而止,冷静干脆。人物性格心理得到照应和超越。
来看怎样的照应。小说里写了几笔马海州从前的状态:那些天,不到临下井的前一刻,马海州绝不离开妻子,匆匆离去,往往半道上又匆匆返回。那时候,“他们幸福得差不多每天都要落泪”。说明马海州从前是柔肠百转的一个汉子。妻子小蛾遭玷污,他入狱。出来之后,必定不再是从前的他。他一心想的,就是复仇。他的复仇,不是对敌人肉体上的伤害,而是精神上的折磨。他在这复仇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冷静、耐心、执着、果断都让人钦佩到感动。小说还写了一个细节,一个工友家里失火,什么都烧没了。马海州二话没说,一把甩给工友两百块钱。他的慷慨,仗义,又是让人钦佩的。于是,在这样一个可以称得上是侠骨柔肠的汉子身上,他要做的事情却是复仇,是把一个人逼死。他心里装着的,是再也无法找回的爱情,是满满的恨。这个人物,也让人心生同情和心疼了。
        再来看结尾,小蛾死了,“马海州呼地站起来……可是,他又坐下了。”——再多的阐释,都不及这几个字的力量。

我以为作家出版社的这本《刘庆邦短篇小说选(点评本)》里作品相当有质量,但有质量的点评却少多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是,像《到处都很干净》这样一篇分明反映“三年‘自然’灾害”的小说,作家由于体制的缘故不敢明说,而那起劲的评论家居然也同样不明说,最可气的是又装出一副“你懂得我想说啥?可我还是不说了”的欠扁姿势。

刘庆邦出身农村,又在煤矿里干过,自然这两方面,尤其是两者的交集为他提供了最多的素材、成就了他最好的作品(如标志性的杰作《走窑汉》)。我觉得刘庆邦似乎特别擅长、也无惧于写北方汉族中国农村人的性。我深深惊讶于其在婚后的开放:这还是自诩为华夏正宗的后人么?孔孟之道都他妈死哪儿去了?真的是从“安史之乱”以后河北藩镇割据开始那片土地就开始了“非汉化”么?固然《梅妞放羊》写的是性意识的觉醒而且很美,但其他就未必了。如果说《到处都很干净》中把性用来交换活命下去的粮食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冲喜》里公公的爬灰呢?尤其是《双炮》这样一篇从标题就有强烈性暗示的小说中,双胞胎哥哥的妻子为了尝尝双胞胎弟弟的滋味儿而撺掇丈夫冒充弟弟睡了弟媳呢?其实未必都是北方中国汉族农村里的性,刘庆邦也写了一些北方汉族中国城市的性(如《人事》、《丹青索》),同样充满了这种随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那些写北方汉族中国农村随意的性的时候,刘庆邦还保留着“一篇写一件”的密度,而到了写北方汉族中国城市随意的性的时候,这个密度就大大增加了,如《人事》一篇,就一篇写了好几件。这到底是市场经济带来的还是有其传承还是兼而有之,我还难以作出判断。

我曾在读完李锐《厚土》和《无风之树》后感叹吕梁人在性上的混乱,但那都是为生活所逼,但到这里我想要再表达的意思已经脱离了对刘庆邦小说的评价:我深切地知道了真的,所谓“中国”所谓“汉族”并不是什么“文化认同”的统一体,而根本就是运用历史拼凑起来的而已。

鉴于矿工大多是从农民中征集,所以身上自然不乏农民本色,而在进入了城市(像这样因矿而起的资源型城市在中国不计其数)后,这种身份转换带来的纠葛自然涌现,最突出的就是其与在农村时定亲姑娘——自然还是个农民——的婚约是否还要执行,因为中国严苛的城乡二元户籍制度开始探出了它狰狞的爪子:国家只是把男劳力调进了城市(准确地说是未来的城市),却拒绝调进其妻子。《鞋》和《西风芦花》两篇可以看做是同一个故事从女男双方各自叙述的版本。这两篇无论哪一篇,我都觉得比莫言《白狗秋千架》要好。《走窑汉》这个阴狠的故事讲到底也是这样的底色。然后才是文化差异带来的或悲或喜冲突。刘庆邦的特点是他在描写这类冲突时,不在理的一方往往不是还停留在农村的女方,反倒是进了城的男方。《信》里的妻子之所以对初恋情人的情书还念念忘怀并不是还念旧情,而是那给她一种被放在心上的感觉——谁规定了农村姑娘就不需要情感上的呵护?《外衣》里的丈夫在圆房一事上的无能——不是性能力的无能,而是对女性心理把握的无能,而这种无能又来自于可笑的城市教育。

中国诸多资源型城市大多具有相同的兴衰史,就是六个字:因矿兴,因矿败。但这显然是一个太笼统的、类似于“纳粹集中营屠杀了六百万犹太人”式的描述,其中的苦痛,尤其是其给那些矿工带来的苦痛却无人关心。所幸刘庆邦为我们掀起了这一角。《美发》一篇从染发这个细节引出了下岗矿工(之所以下岗是因为私人小煤窑,使得原来预期产量七十年的国家大矿不到二十五年即告罄)遍地出卖劳动力养家糊口,却由于已到中年、又依然不肯作假而揽不到活儿的困境——刘庆邦给了一个令人叫绝很有力度却十分轻巧的结尾:他剃成了光头!《别让我再哭了》介入了一个至今仍云山雾罩的领域:矿难补偿。故事的主角是一位擅长哭丧、因而很能处理矿难的工会干部,他在处理一位曾经历过一次矿难却大难不死的矿工父亲为了让自己在家待业的一双儿女能得到矿上对因公死亡矿工子女的照顾性用工政策所以主动选择死亡中发现了自己父亲当年的影子。《大活人》则从一位矿山附属学校退休老师带人托管一个小孩儿——这个取名为“干部”的小孩儿本身就暗示了她可能是妻子和托名办城市户口的干部的后代,即《走窑汉》底色的另一种也许要可能得多的结果——却从此杳无音信,从而带出了矿工工资微薄,改行贩毒、矿工妻子进城陪舞的社会现实。

就我所见,这集子里最好的三部作品当是《玉字》、《走窑汉》和《血劲》,尤其是《血劲》,前两部如此烈性的小说都没有让我一震,但《血劲》做到了,同样是杀人报仇,它光明磊落,甚至可以说得上辉煌。这小说底色要比《走窑汉》复杂得多:妻子与人私通且不知悔改尽人皆知,丈夫只能在同事面前逞威;可妻子当年是受了国家鼓励才和家里断绝关系嫁到矿上的,想工作又安排不上;妻子和姘夫都被杀死了,脑袋被砸得粉碎——这力气暗示了杀人的是个矿工;杀人的并不是丈夫,而是他的同事,原本该娶她的人;杀人的在杀人前和妻子和姘夫都认真恳谈过一次;丈夫被捉走那一刹那高喊“人是我杀的”就不再是人前逞威,而是为了保护为自己、也为了保护矿工这个群体而出头的同事了;丈夫叫“雄”,同事叫“木”,偏这俩形容词做人名;杀人前,雄很木,木很木;杀人后,木很雄,雄很雄;真的,读到结尾那句“所有的矿灯都照向他”时我的心剧烈震动了。

刘庆邦并不是不能写城市题材的小说,比如《人事》、《丹青索》、《城市生活》都是,尤其是《城市生活》,从城市生活很小一个细节的给自行车挪窝出发,极好地把握住了城市人闭塞却又不甘闭塞从中赋予意义的困境。随着中国日渐城市化乃至与绅市化,这类作品将越来越重要,但如何与欧美类似且早成熟得多的作品呈现出差异,我想中国城市化乃至绅市化中保留的农村因素会是关键。
   
          刘庆邦被誉为“短篇王”,总结下来还是因为写短篇所必备的爆发力他非常足,此其一;在什么时候释放出来的火候更是拿捏得极其到位,往往具备了精心的运气积累,此其二。我曾想把这比为太极拳+爆发力,现在想想不如说是重视关节技的太极拳才是。

刘庆邦的《梅妞放羊》,心会怦然而动,如今这样的小说不多了。刘庆邦非常善于讲故事。他讲的故事情节都很简单,围绕着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绕来转去,最后绕出一个动人的故事;人物性格也很单纯,一个心眼一根筋,又总能让人感动。《响器》是这样,《城市生活》、《幸福票》也是这样,《梅妞放羊》就更是如此了。刘庆邦称他此类创作是“生长的短篇小说”,还有一颗“小说的种子”。种子生长要有肥沃的土壤,刘庆邦为《梅妞放羊》选中了“狼来了”的故事做小说的土壤。他把种子种植在这个老故事的框架上,那个撒谎的孩子成了小说中梅妞的爹,那个被撒谎的孩子喊在口里的“狼”换成梅妞爹对梅妞许下的愿---一件花棉袄。在羊身上,寄托了父女两代人的希望。爹的心里,羊是实现原始积累的资本,梅妞却寄托着美丽的愿望。羊成了梅妞父女宣泄物质欲望和审美情感的对象。爹最终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其实,梅妞一开始就生活在爹设置的“狼来了”的谎言中,并注定要始终如一的重复,直至长大。这是梅妞无法抗争的命运,也是小说带给读者最初的感动和感慨。但这仅仅是小说的显性意义,在善意的谎言和无奈的欺骗中,梅妞获得了比一件花棉袄更宝贵的情感体....

刘庆邦的小说擅长从人物心里描写来建构整部作品,他通过意识冲突、梦境、人物言行、景物衬托等来揭示人物内心世界,对人物内心世界进行细致描摹,把健康善良,纯真的生命状态展示出来。获得1997至2000年度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鞋》更是刘庆邦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创作作品的典型。在作品《鞋》中,读者通常会跟随作者的引导,细致地体会主人公守明的心理活动。在守明的心理活动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同时,作者刘庆邦的心理活动也同样昭然若揭。

何希凡在解读《鞋》时指出:“小说的心理容量大大超过了小说的故事容量,我们对主人公心灵世界的窥探也明显多于对外部言行的观照。”女作家徐坤十分佩服刘庆邦,她说:“几个故事本身不让我们惊异,我们惊异的却是作家对于女性心理的细腻把握和逼真描绘。”而作品《鞋》更是运用了典型的心理意象——“鞋”,一步步地把主人公守明的心理活动刻画在读者的面前。

故事讲述到,守明跟那个庄的小伙子订了亲,收了彩礼之后,需要按当地的规矩“给那个将要和她过一辈子的人做一双鞋”。到此为止,故事最能展现主人公心理活动的意象——“鞋”正式出现在读者的面前。这里的“鞋”不仅仅是守明送给未婚夫的礼物,更是守明对爱情的寄托,甚至是自己未婚夫的化身。

“给未婚夫的第一双鞋,必须由未婚妻亲手来做,任何人不得代替,一针一线都不能动。让别人代做是犯忌的,它暗示着对男人的不贞。”

故事讲述到给未婚夫做的鞋必须是由未婚妻亲手来做,这就把“鞋”这个意象的清晰地展示给读者:“鞋”不仅是未婚夫妇之间的爱情信物,更是男性在结婚前对女性在身体上的约束和告诫。在此,作者刘庆邦就在无意之间把世间所有男性对女性的占有欲用“鞋”这个意象展示出来。从文本的讲述的视角来看,不能让别人代做是未婚妻对未婚夫的一种承诺。行为的发出者似乎是女性,或者我们可以说,行为的发出者是守明对“那个人”作出的忠诚的承诺。但当我们跳出文本的视角来看,我们可以看到,这其实是作者在为所有的男性代言。刘庆邦巧妙地把男性霸权对女性身体忠贞的要求,内化成女性自身的道德束缚。文本中说到守明在给父亲和小弟做鞋时,她就暗暗上了几分练习的心。用作者的视角可以这样解读,女性在很早的时候,已经潜移默化地把“忠贞”这种道德束缚铭刻在心里。练习做鞋,其实是在练习做一个符合男性要求的忠贞的妻子。

“守明开始做鞋的筹备工作了。她到集上买来了乌黑的鞋面布和雪白的鞋底布,一切都要全新的,连袼褙和垫底的碎布都是新的,一点旧的都不许混进来。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在守明正式开始做鞋的时候,作者似乎用强调的语气表明了守明做鞋的所有的布必须是新的。在作者的视角中,我们可以看出守明对于爱情抱有一种严肃甚至神圣的态度。守明用全新的布做的全新的鞋,这里“鞋”的意象其实代表着守明将要把自己没有杂质的身体,以及自己干净空白的爱情。守明用严肃而神圣的态度把全新的自己交付给“那个人”。让我们再次跳出文本之外来解读,作者刘庆邦在文后后记中,诚恳地坦白这个小说中的生活原型本来就是自己和以前的对象。那么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刘庆邦正如文中的“那个人”一样,只在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见过那个姑娘,而文中,作者对守明心理的描写其实是作者自己心理活动的反向表示。那么让我们把文本视角转换成为男性,我们便可以发现:全新的“鞋”不仅仅是女性对自己的要求,更是男性霸权语境下对女性的施加的无形的压力,同样也是作者刘庆邦内心潜意识中暗藏的对女性心理和身体上洁净如新的要求。

文本中提到,守明拿到未婚夫的鞋样儿之后,发现“那个人”的脚特别大,而脚大走四方。守明不想因为他走四方,而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苦守,便生出了鞋做小点留住他的点子。

“要是他四处乱走,剩下她一个人在家可怎么办?她想有了,应该在鞋上做些文章,把鞋做得比原鞋样儿稍小些,给他一双小鞋穿,让他的脚疼,走不成四方。想到这里,她仿佛已看见那人穿上了她做的新鞋,那个人由于用力提鞋,脸都憋得红了。        她问:“穿上合适吗?”        那个人吭吭哧哧,说合适是合适,就是有点紧,有点夹脚。        她做得不动声色,说:“那是的,新鞋都紧都夹脚,穿的次数多了就合适了。”        那个人把新鞋穿了一遭,回来说脚疼。        她准备的还有话,说:“你疼我也疼。”        那个人问她哪里疼。        她说:“我心疼。”        那个人就笑了,说:“那我给你揉揉吧!”        她有些护痒似的,赶紧把胸口抱住了。她抱的动作大了些,把自己从幻想中抱了出来。她意识到自己走神走远了,走到了让人脸热心跳的地步,神都回来一会儿了,摸摸脸,脸还火辣辣的。”

这段守明做小鞋的情节是典型的心理描写。这里“鞋”的意象已经改变成一种牵挂,一种思念。守明希望用“小鞋”来牵挂住“那个人”,也希望那个人可以带着自己的思念出门。特别是后面守明在心里和那个人的对话,因为鞋小夹疼了脚,那个人的脚却连着守明的心。守明幻想的那个人的柔情和自己的娇羞,细腻地把主人公清纯可爱的形象,以及少女的青春萌动描绘得淋漓尽致。而在此同时,刘庆邦也把男性对女性柔情似水,温柔娇嗔的形象要求表现了出来。历来,没有哪个男性希望家中有位“河东狮”,女性贤良淑德,温柔可爱向来是标准淑女的形象。很多女性在男性霸权下,无意识地向男性的要求靠拢。     除此之外,守明选择朴素但是灿烂的枣花型针脚也表明了她内心淳朴,但热烈的爱情。以及,守明在生产队干活时,用纱布包手,洁净但是羞涩地纳鞋底的情节也表现了主人公单纯又略带娇羞的性格。同时,以上的细节也表现了作者刘庆邦心目中唯美的女性形象。

“回到家,她把鞋底放在枕头边,或压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纳上几针,看上几遍。拿起鞋底,她想入非非,老是产生错觉,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她把“脚”摸来摸去,揉来揉去,还把“脚”贴在脸上,心里赞叹:这“脚”是我的,这“脚”真是不错啊!既然得了那个人的“脚”,就等于得了那个人的整个身体。有天晚上,她把“那个人的脚”搂到怀里去了,搂得紧贴自己的胸口。不料针还在鞋底上别着,针鼻儿把她的胸口高处扎了一下,几乎扎破了,她说:“哟,你的指甲盖这么长也不剪剪,扎得人家怪痒痒的,来,我给你剪剪!”她把针鼻儿顺倒,把“脚”重新搂到怀里,说:“好了,剪完了,睡吧!”她眯缝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心跳,眼皮儿也弹弹地跳。点上灯,拿着小镜子照照脸,她吓了一跳,脸红得像发高烧。”

在这段心理描写中“鞋”的意象又转换成为那个人的身体。文本运用了“捧”、“摸”、“揉”、“贴”、“搂”等十分具有动作性的词汇表现了主人公守明的渴望爱情的心理。与此同时,在作者的创作心理过程中,守明的“捧摸揉贴搂”,其实是,作者在“捧摸揉贴搂”。还有“扎”这个行动,使用的最为巧妙。看似是针鼻儿撩拨了守明的身体,其实是作者首次在文本中对女性进行性接触。这里的“针鼻儿”其实是对男性器官的映射,“扎”这一动作更是对性行为的隐喻。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被作者用叙述视角转换,意象暗喻等方法巧妙地表现出来。

“守明把一切都想好了,那个人若说正好,她就不许他脱下来,让他穿这双鞋上路——人是你的,鞋就是你的,还脱下来干什么!临出门,她又改了主意,觉得只让那个人把鞋穿上试试新就行了,还得让他脱下来,脱下来带走,保存好,等他回来完婚那一天才能穿。……守明的设想未能实现,她两次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都没试。第一次,她把鞋递给那个人时,让那个人穿上试试。那个人对她表示完全信任似地,只笑了笑,说声谢谢,就把鞋竖着插进上衣口袋里去了。二人依着桥上的石栏说了一会儿话,守明抓了一个空子,再次提出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把他的信任说了出来,说不用试,肯定正好。”

这段“试鞋”是全文的尾声,也是点睛之笔,更是作者最大胆,最露骨的描述。这里“鞋”的意象成为了爱情承诺的象征,“试鞋”便是守明要向那个人承诺自己忠贞的爱情,也要求那人对自己爱情做个承诺。只所以说这段试鞋情节是点睛之笔,原因是因为文本的发展已经不仅仅停留在主人公个人的幻想,而是让二人真实地相见。这一情节设计跃出之前的主人公独自幻想的线索,分化成为真实和幻想两个部分,同时也让故事另外一个主人公浮出水面。对于这部分的解读,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来进行。    第一,文本层面。按照文本的发展,守明的试鞋是她对自己爱情的承诺。鞋穿上了,人便是你的了。但是男主人公的固执不试鞋,使得守明的愿望落空,也使得守明没有机会把自己的那份承诺说出口。之前美好的幻想,到此成为了淡淡的悲剧。

第二,作者创作心理层面。守明要求试鞋,其实是男性视角中,女性要求尝试恋爱的表示。在之前,“做鞋”意味着爱情的酝酿,而现在的“试鞋”意味着守明不希望继续这样幻想和等待了,她要求让男主人公尝试和自己有进一步的发展,让男主人公“试试”守明和他 的爱情是否合适。

第三,隐含层面。这里的“鞋”其实是女性身体和爱情的象征,“试鞋”其实是性生活的映射。文本中“人是你的,鞋就是你的”,这句话作者便十分露骨地表示出鞋便是身体的映射,而之后那段守明的幻想也是她对性的暗示。“把鞋穿上试试新”,“脱下来带走,保存好,等他回来完婚那一天才能穿”,说的便是女性要求男性在身体上的尝试。以及“她要告诉他,在举行婚礼那一天,她若是看不见他穿上她亲手做的这双鞋,她就会生气,吹灭灯以后也不理他”,说的便是如果男性在身体上不忠,女性所作的反抗。

刘庆邦所使用的用女性视角来为男性话语代言的方法并不是首创。早在屈原的《离骚》当中,便用女性的香草,蛾眉等意象来暗喻男性的政治抱负。还有李金发的代表作《弃妇》,诗人运用了惯常的象征手法,用“弃妇”作为悲慨情感的象征物,表达了诗人对人生坎坷、悲惨命运的感受。他们同作者一样都巧妙地运用了视角转换的手法,用女性的语言来表达男性的思想。而刘庆邦的《鞋》更是把这一手法运用到淋漓尽致,加之,文本的“后记”,作者较为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创作心理。也在文本叙述视角之外,增加了另外一个以男性视角为主的角度,大大增加了作品的文学性。

刘庆邦既吸收了外国作家“心理分析”式的“心理描写内化”法,又继承了中国传统的人物言行和环境烘托的“心理描写外化”法,准确地呈现了人物丰富的精神世界,也在文本中寄托了作者的个人理想。他的心理描写方法综合了中外作家的长处并结合自身特点而自成一家,显示了深厚的艺术造诣。

本文用文本叙述视角,以及作者创作心理视角这两个角度对文本进行了解析。我们可以得出“鞋”这一意象在不同的情境中所代表的不同的含义。运用双重心理分析法,我们不仅了解了人物的心理活动,也清楚了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所发生的心理活动。

正如王安忆点评的那样:

我选择的分析对象是北京作家刘庆邦的小说。起先,完全是无意地看到了刘庆邦的短篇小说《走窑汉》(《北京文学》1985年第9期)。后来,就开始留心他的名字。于是,又看了《玉字》(《北京文学》1986年第10期)、《曲胡》(《上海文学》1987年第8期)等等。我注意他的原因是,他的小说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正与这时扑朔迷离,天机不可泄漏的小说风气形成反照。他的小说总是有一个悬念,并且他也总不回避困难,有勇气也有力量开辟这一悬念,将“革命”进行到底。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刘庆邦小说中的这一个悬念是什么?

读者可因为悬念而将书读下去,这一个悬念越不可解释便越能激发读书的热情。可是写者呢,要因这一个悬念写下去必须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个悬念是可解释的。否则,他便是自投罗网,断了自己的生路。因此,“悬念”这一个词似更合适用于读者的身份,是阅读的概念。当作者说:“我要制造一个悬念”,那也是为了去吊读者的胃口,自己心里其实一明二白,作为写作者自己,那一个要推自己写下去的东西是什么呢?而那一个推自己写下去的东西,有时候,与推别人听下去的东西,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这一个推作者写下去的东西,必定是小说发生的理由,而“悬念”仅是读下去的理由。所以,这一个推作者写下去的东西应叫做“动机”更合适。

《走窑汉》和《玉字》同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前者是写一个名叫马海州的矿工,因新婚的妻子被煤矿的一名干部张清诱奸,马海州捅了张清的刀子,吃了官司,后因在狱中表现优异,提前释放,又回到了煤矿。小说是从这里开始,这一个事件只成了故事的开头,亦是故事发展的动机。这动机是,马海州吃了张清的大亏,他要报仇。因为前一次动刀,没把张清捅死,倒使自己做了阶下囚,所以,这一次,他虽不动张清一个手指头,却要张清不得好活。因为不能在身体上碰张清,就只能在精神上对他进行迫害。马海州的方法大体上有两种:一是像影子跟随张清,唤起他对那一刀的记忆,因那一刀毕竟差一点要了他的命;二是逼迫妻子小娥协同一起,唤起张清对那桩下流事的记忆。马海州一边报复张清,一边身不由己地折磨小娥。男女二人的事,严格来说,哪一方都无法彻底摆脱干系。这使马海州的复仇变得格外复杂,并且也格外痛苦。最终是张清和小娥全自杀身亡。而这种冷酷的报复方式反过来又磨练了马海州,使之残忍到了变态。在张清被塌方的煤块埋住的时候,他竟还将张清营救出来,救他出来是为了继续对他威迫。这时,马海州确已丧心病狂,使这复仇的故事具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而这一切丧心病狂与惊心动魄的发生,全是由于最初的事件。

所以,刘庆邦的关键,大约就在于,将一个事件变成一个动机。那么一个事件成为动机,需要什么条件呢?在《走窑汉》的最初事件里,至少具备这么两个可把事情发展下去的理由:一是失败的马海州要换一种不见血的方式报仇;二是做了乌龟的马海州无法在感情上饶恕小娥。除了这些理由之外,还须有马海州付之行动的可能性,那就是张清还活着,而且畏惧他。现在,我们大体上可以判断:一个事件变成一个动机至少需要两个条件:一是事情发展的理由;二是事情发展的可能。复仇的事件,往往会成为一个极好的故事。那就是它具备绝对可靠合理充足的行动理由与行动的可能性。

正如刘庆邦说的那样:
      我遇到好多这样的情况,后来我看自己的小说,凡是觉得闪光的地方,美好的地方都是坚持想象的结果。比如我的短篇小说《鞋》,因为这个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读者面稍稍宽一些。这个小说里面有一个细节就包含了我的想象在里面,得到那个细节以后,自己非常得意。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写的时候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写着写着觉得需要有一个细节,才能使这个小说完整、饱满和充实,但一时又想不起怎样的细节。我暂时不写,想啊想啊,突然觉得有一个细节爆发出来。我写有一个未婚妻给她的未婚夫做鞋这么一个过程,在她想象中这个鞋已经做好了,她送给未婚夫,让他穿一下试试,穿上以后,未婚妻问他:怎么样?他说挺好,就是有点紧,有点夹脚。走了一圈以后,她又问:怎么样?他说脚有点痛。这个女孩子说:你疼,我还疼呢!未婚夫问:你哪痛啊?她说:我心疼啊!有了这么一个细节以后,小说味道完全就不一样了。女孩子说:新鞋子都紧,都夹脚,你穿了一段以后,时间长了以后就合适了。

这种细节除了它的情绪在里面,背后还有好多没有说出来的文化内涵在里面,甚至包括鞋文化、性心理学,包括了很多语言背后的内容,这一下子就显得美了,丰厚了,这样的细节在小说中是非常重要的。自己写了这个细节以后,就觉得非常得意。还有好多小说有类似这样的细节,我都是奋力想象出来的。我听到好多作家说小说写完了,发表了就算完了,就不再看了,我不是这样。一个短篇写完以后,我不知要看多少遍。小说写完了,我看;发表出来,我还要看;然后收到集子里出了书以后,我还愿意看。有时候看着看着自己泪湿眼眶。通过这样的看,我对自己的小说会有一个判断。如果小说放了一段时间以后,自己还愿意看,还看得下去,我就觉得这个小说已经经过了时间的检验。说明这个小说艺术上是有价值的,是可以留存下来的。这是一个时间上的判断。还有另外一个判断,如果这个小说过去时间已经很长了,还看得我动情,看得我流泪,我觉得这个小说里面的感情的含量是存在的,或者说情感是饱满的;是真实的,它能打动我的心,至少在表达感情上是成功的。其实我们写小说就是表达感情的,通过语言也好,通过情节也好,通过细节也好,来表达我们的感情。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是感情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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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进拴,笔名智泉。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平顶山分会会长,平顶山学院客座教授,《智泉流韵》原创文学公众平台创始人,《文艺界》杂志社社长、总编。已出版《湛河大决战》《磊裕烽火》《洪流滚滚》《美女山,美人河》《六十岁说》《童趣儿》《人间真情》《命运》《我的鳌头》《村魂》《观音菩萨传》《风雨龙潭情》《壮歌风云路》《月是故乡明》《岁月芬芳》《新城美韵》《乡情老更深》等五十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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