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关于家具的年代鉴定问题(续)| 学海遗珍
榜爷按:《明式家具研究》的第六章,王世襄先生用一个章节的内容阐述了明式家具的年代鉴定和改制问题。
这一章节内容虽然在材料及时间上有所限制,但王世襄先生的结论对我们今天的家具研究学习仍有非常重要的指导意义。
学海遗珍专栏将用三期内容为大家呈现王世襄先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便已取得的研究成果,研习社对文章进行重新排版、配图,更适合当下读者的阅读与理解。
关于年代鉴定问题(续)
明及清前期家具的准确断代,是一个尚未得到很好解决的问题。这里只准备对有关年代鉴定的一些初步认识作简略的叙述。(按:关于用材、家居品种、形式、榫卯等四部分内容请参看上周推文,链接:关于家具的年代鉴定问题)
05
构件造法
鉴定家具年代早晚,有时可凭某些构件的造法作出判断,当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宜只凭某一构件作出判断,而应结合其整体造型和其他构件的造法来判断其时代。
一、搭脑
靠背椅和木梳背椅的搭脑中部,有一段高起的要比同类椅子用直搭脑的晚。
靠背椅的搭脑与后腿上端格角相交,是广式常用的造法。如果系广造,其时代多较晚。苏州地区所造的明式椅子,此处多用挖烟袋锅榫卯,时代较早。
苏州地区挖烟袋锅榫卯造法
二、屉盘
椅凳和床榻屉盘有软硬两种。软屉用棕、藤皮或其他动植物纤维编成,硬屉则用木板造成,包括近年修理时改装上去的木板草席贴面硬屉。
考究的明及清前期家具,大都是16世纪至18世纪初苏州地区的产品,屉盘多为软屉,硬屉的只是少数。
因此我们今天如果遇到棕藤编织尚完好的软屉家具,或早已破损而被改装成草席贴面的硬屉家具,可以认为很可能是苏州地区的制品。
反之,如果我们遇到屉盘打槽装板,边抹上无穿孔,也就是说从来就是硬屉家具,那么它就很可能不是苏州地区的制品,而是广州或其他地区所造。
广造硬屉座面南官帽椅
鉴定家具年代,我们审视其屉盘造法,再结合观察所用的木材和制作手法,就可以对其时代和产地作出较好的判断。
三、牙条
桌几牙条与束腰一木连做的早于两木分做的,即“假两上”的早于“真两上”的。
直牙条,或牙条中部“洼堂肚”轮廓圆婉的,比“洼堂肚”生硬而下缘为平直的要早。“洼堂肚”如浮雕五宝珠纹,则时代更晚。
轮廓圆婉的“洼堂肚”
生硬而平直的“洼堂肚”
椅子迎面的牙条如仅一直条,或带极小的牙头,为广式的造法,时代较晚。苏制明式牙条下的牙头都较长,或直落到踏脚枨,成为券口牙子,其时代较早。
同为靠背椅,苏州多灯挂式(左),广州多一统碑式(右);苏州的椅盘下多安券口(左),广州的椅盘下只安一根直牙条(右)
四、牙头
夹头榫条案的牙头造得格外宽大,显得臃肿呆笨的,是清中期以后的造法。
明式夹头榫牙头
清式夹头榫牙头
五、枨子
罗锅枨的弯度小而生硬,无圆婉自然之致的,时代较晚。
管脚枨明式都用直枨,清中期以后常用罗锅枨,至晚期苏式更为流行。用此来区分明式和清式是相当可靠的。
清代家具管脚枨用罗锅枨示意图
六、卡子花
明式卡子花有几种常见的式样,如双套环、吉祥草、云纹、寿字、方胜、扁圆等,俊俏而疏透,装饰效果很好。
清中期以后,卡子花增大趋繁,有的造成花朵果实,有的造成扁方雕花板块或镂空的如意头,效果反而不佳。
根据卡子花的纹样,也可以区分明式和清式,并判断其大致年代。
清中晚期卡子花示意图
七、腿足
明式家具除直足外,有鼓腿彭牙、三弯腿等向内或向外兜转的腿足,线条无不自然流畅,寓道劲于柔婉之中。
马蹄腿 / 宝剑腿 / 蚂蚱腿 / 蜻蜓腿
至清中期而矫揉造作,作无意义的弯曲,晚期苏式,每下愈况。
其常用的造法是先用大料造成直足,到中部以下削去一段,向内骤然弯曲,至马蹄之上又向外弯出,大自宝座似的大椅,小至案头几座,几无不如此,生硬庸俗,明式朴质简练的风格,丧失无遗。
清中晚期家具腿足示意图
近年竟有人把此种清代晚期苏州制造的、腿足作无意义弯曲的大椅,也说成是继承了明式的优良传统。
这种论点不符合事实,对今后我国的家具发展也有害,故不敢苟同。
八、马蹄
明式和清式的马蹄,有显著的区别,前者向内或向外兜转,轮廓优美劲峭,后者蜕变成长方或正方,往往加上回文雕饰,庸俗而呆板。以此区别明、清两式,可谓屡验不爽。
06
花纹
花纹应当是鉴定家具年代的最好依据。
一是因为它本身有比较鲜明的时代性,二是家具上的花纹可与其他工艺品的花纹作对比,而其他工艺品有的是有确切年代的,反过来有助于对家具的断代。
根据花纹判断家具年代,宜采用题材相同或相近的加以排比,这样较易看出它们之间的先后关系。
下分龙纹、螭纹、花鸟、麒麟四组,对四组中的各件的时代试作初步的分析和探索。
第一组龙纹家具五件:
①云龙纹戗金朱漆箱;②嘉靖款双龙纹雕填官皮箱;③隆庆款雕龙圆角柜;④五屏风式龙凤纹开光镜台;⑤云龙纹衣箱
①明初朱檀墓出土云龙纹戗金朱漆箱龙纹
②嘉靖雕填官皮箱上的龙纹
③隆庆款雕龙圆角柜上的龙纹
④五屏风镜台上的龙凤纹
⑤清代衣箱上的龙纹
①出土于洪武时入葬的朱檀墓。
②为明宫旧物,后入清廷,现在故宫博物院。两件均有确切年代,而且是无可置疑的。
③为柴木制,虽是传世物,解放后才经故宫购藏,据柜的造型制作,木质的老化程度,知其非伪。
④为黄花梨制,无年款,从龙纹来看,显然晚于隆庆,惟喙吻尖长,鼻端上卷,不类清代雕龙形象,将它定在万历到清初之间当无大误。
⑤虽为黄花梨制,箱口起阳线,一如明式,但龙体肥硕,头形方钝,故除非花纹为后刻外,其制作年代可能要晚到乾隆时期。
第二组八件家具都有螭纹雕刻:
①浮雕螭纹圈椅
②浮雕螭纹开光南官帽扶手椅
③浮雕螭纹折叠式镜台
④浮雕螭纹联二橱
⑤透雕螭纹圈口万历柜亮格柜
⑥透雕螭纹靠背玫瑰椅
⑦浮雕螭纹官皮箱座
⑧浮雕螭纹围子罗汉床
①圈椅靠背山的螭纹
②扶手椅靠背开光中的螭纹
③折叠式镜台上的螭纹
④联二橱抽屉脸上的螭纹
⑤万历柜圈口及栏杆上的螭纹
⑥玫瑰椅靠背上的螭纹
⑦官皮箱座上的螭纹
⑧罗汉床围子上的螭纹
这八件家具上的螭纹雕刻,又可分为三类——
①②为第一类,身躯修长,尾多旋转,体形比较接近蜥蜴,与明早期剔红上的螭纹有相似处,故其时代居三类之首,应流行于明中期或更早。
③④⑤⑥为第二类。其中虽有浮雕、透雕之别,风格则无二致,而且所刻画的都是螭虎的侧影。明及清前期家具中以此种螭纹最为常见,其流行年代应在开始大量生产硬木家具的明晚期,并延续到清前期。
⑦⑧为第三类。⑦雕在紫檀官皮箱上,⑧雕在榉木床上,二者用料贵贱,花纹巨细,相去悬殊,但螭纹形象显然有相似之处,其年代又晚于第二类,应在清前期。
第三组九件家具以花卉鸟兽为装饰题材:
①灵芝兔石纹条案挡板——附银镜架花纹特写
②莲花纹宝座
③牡丹纹开光官帽椅
④花卉纹官帽椅式宝座
⑤花鸟纹宝座式镜台
⑥花鸟纹矮桌展腿式半桌
⑦花鸟纹万历柜柜门
⑧花鸟纹官皮箱
⑨花卉纹抽屉桌
①灵芝肥枝大叶,刀法丰腴多肉,与嘉靖、万历时期瓷、漆器上常见的灵芝花纹,迥异其趣。下有伏兔,图案与张土诚母曹氏墓出土的银镜架花纹非常相似。条案的制作年代应在明前期。
②莲花纹回旋得势,圆润而密不露地,使人联想到元末明初名漆工张成剔红、剔黑器上的花纹。
③紫檀椅开光雕牡丹纹一团, 仿佛看到了一件宣德剔红的盒盖,加上牙条洼堂肚轮廓柔婉,管脚枨透榫出头,手法较早,我们认为四具大椅是15世纪的宫廷制品。
④官帽椅式宝座除靠背以牡丹为主题外,全身透雕灵芝、竹叶,花纹及漆色与嘉靖时期的剔彩完全一致, 故可定为嘉靖时制品。
⑤宝座式镜台,牡丹双凤,质胜于巧。抽屉脸上折枝花卉,处理手法与嘉靖款雕填官皮箱颇为相似。如为此器断代,放在16世纪中期似较适宜。
⑥黄花梨半桌,凤纹形象显然早于第一组的④和本组的⑦,侧面牙条上的花鸟,近似万历彩瓷所见。其时代当为16世纪后半叶。
⑦万历柜柜门上圆下方的开光,也雕凤穿牡丹,与他例相比,既晚于⑤,更晚于③。加上圈口透雕螭纹,流行于晚明至清初,因此可能是17世纪初的制品,有可能已入清。
⑧紫檀官皮箱有云凤及梨花双燕等浮雕,刀工娴熟快利,制作年代应在清初。
⑨抽屉桌上的方、圆两种开光。桌用铁力制成,不及紫檀、黄花梨名贵。两端略带翘头,着刀不多,乡土气息浓郁。这些都足以说明它和以上八例不属同一体系,而是另一阶层的日用家具。
正因如此,用以上八例来和它比较衡量,除看出它们的不同外,很难解决或提示其他问题。此桌现在只能说产于明代南方,而一时难定其确切年代。
第四组四件均以麒麟为雕刻题材:
①圈椅靠背开光;
②交椅靠背板;
③高面盆架中牌子;
④扶手椅靠背板
①圈椅靠背开光
②交椅靠背板
③高面盆架中牌子
④扶手椅靠背板
四件可分为三类。①无疑是不同凡响的明代家具雕刻精品。开光以壶门轮廓为外框,麒麟怒吻奋张,鬃鬣竖立,身蹲尾卷,神采奕奕。更以火焰飞动于前,云气点缀于上,把这块装饰刻绘得有声有色。这是作者参酌了元明织物及铜石雕刻中的狻猊形象,加进了个人的想像,找到了适合表达此兽的雕镂刀法才创造出来的。
②③两例和①相比,应当自惭形秽,它们已经程式化,看不出作者的个性和风格。其时代亦较晚,不能早于万历。
④是榉木椅上的雕刻,和第三组例⑨有共同之处,都是民间制品。不过麒麟形象臃肿,流云只是填塞空间,漫无意趣,其艺术价值比起纯朴坦率的抽屉花纹来,又大为逊色。惟其时代则未必很晚,可能为明后期。
综上所述,可知我们对明式家具年代鉴定的知识是很不够的。
上面讲到了从几个方面来鉴定时代早晚,除了凭借少数家具上的花纹对具体断代多少能提出一些看法外,其余大都只能区分明式和清式,而且有的鉴定标准不一定很可靠,仅有参考价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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