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六——为阿西而作
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之六
——为阿西而作
1
旅行又一次开始;从通州出发,
经过秦皇岛、山海关。一千多年前,我们
应不断出示通关文牒,现在轻车奔驰,吱溜,
就过去了。一日千里,傍晚已经到达高句丽。
各种王的故事浮现;残暴的,孱弱的,
还有美丽的嫔妃,当谈起他们,就像谈论
路边移动的景色:一座平缓的山,一个湖泊,
绝对神秘。我说,一眼就看出南方与北方的差异,
不单体现在气候上。还在于人口的密度,
这里,几十公里不见房屋,让人感到大地干净,
像处女。而秋天,显然来得太早了,凉风轻吹,
给我们澄澈的天空;几朵轻如灵魂的白云。
甚至小城也是这样;一顿简单的晚歺,
让人生出快活如神仙的感觉。对贫穷
理解的指数亦做出下行调整。等躺在简陋旅店
的床榻上扪心自省,一幅幅画面叠加在了一起。
2
一路上,我都在揣摸老虎,希望看到它们
从茂密的树林中突然窜出——横道河子,
一个我童年时广泛宣传的英雄,在此演绎的
故事——只是时过境迁,我没有听见虎啸山林。
恍惚中枪炮声和机车声传来。把这里变得
不真实。时代哪!已经翻过了很多页。
在小饭馆,鸡蛋卷饼,麂子肉汤嬴得的赞美,
把我们变成了饕餮之士。说明生活必须继续。
不是这样吗?“易主之事,他们从不关心”。
“我曾经走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荒凉路上,
心里被绝望包围”。“也曾经幻想,
如果有一个馒头,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因为离权力中心太遥远。我不得不
远行一万里,在生意场上寻找晚年的安宁”。
“在孤独中穿过贝加尔湖,被寂静折磨的
几乎失去魂魄,以至于人都搞成了数学问题”。
3
我因此不得不说,进入一座奇异的城市,
教堂增加了它的肃穆气氛,进入高大穹顶
的祈祷大厅,无神论一瞬间飞出了肉体,
我应该怎么祷告,祈求神祗保佑我事事如意?
或者,请他留下城市的魂;那些古老建筑。
我喜欢坐在挂满老照片的咖啡馆里,
与友人聊天。也喜欢在江边的长堤上漫步。
浩荡的江水,我把它看作一首壮丽的史诗。
它记录的血和泪如果仔细聆听,太多了;
会挤痛我们的耳朵。恍惚中,我能够
看到刀在空中划过的弧线。一张张狰狞的脸
像乌鸦一样飞过我的眼前。让人非常恐惧。
一种深入骨髓的痛——关于丧失。关于
游移不定的历史叙述,像空中飘浮的酸奶味。
灵魂,已经被殖民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我说大列巴、格瓦斯、马迭尔和果戈理?
4
隔江相望,我没有看到想看到的。封闭和割裂,
让人成为主义的奴隶。不管多么先进的主义,
强迫人信奉,主义就不再是主义,
是囚禁人的牢狱。或者,制造死亡的杀人利器。
这是常识;是熊比狼厉害一样的常识。
但是,反对常识的做法我看得太多了。
在这里,一条江被划成了两半。隔江相望的人,
成为永远不能在一起倾心交谈,喝酒聊天的人。
反而被训练出敌意。有人说,这是战略性的
敌意。它把带着尖刺的铁丝网缠绕在人心上。
也把海关检查者的脸变成了一扇扇水泥
做成的门。当我们想迈过去,碰壁,成为常识。
这真是平静里有杀机;让我不能不羡慕
那些在江面上飞来飞去的鸥鸟,或者,江面下
从大海中回溯产卵的鱼。自由,就是你看到了
一个地方,不只是在地图上,还能想去就去。
5
我因此想到另一次旅行;左边是陡崖,右边
是千仞渊壑,咆哮的流水穿透机器的轰鸣,
把我的心淋得焦湿。我想起了古人的诗句:
“此去前路无知己”。有什么呢?盲然和不安。
奈何桥也不过如此。一车人在碰运气。
只是,一个女孩脸已经在害怕中变得惨白。
一位老者,嘴里不停地嘀咕菩萨保佑。
我看得出他不是一个信徒。不过是临时抱佛脚。
我的心里同样上下打鼓。转移紧张的情绪,
我两眼盯住窗外不断变幻的景色。一只鸟
突然出现,一掠而逝,一棵巨大的树扑进眼睑。
对它们使劲的琢磨,也算改变了注意力的方向。
只是我仍然在想为什么?一次旅行的意义,
到底是什么意义?目的地不是世外桃源。
商业性的鼓吹,是这个时代的拿手好戏。
一个封闭的国家,真值得我们在路上如此颠簸?
6
肃慎、扶余、渤海国……,名称的变换,
充满血腥——逃亡的路线,具体战争的遗址,
已经使我停下脚步的次数太多了。每一次,
都使灵魂震憾。能活下来的人,都应该是智者。
只是那位立“土字牌”的人,我仍然不知
怎样谈论他。登山望远,当大海可望而不可及,
我就像已走到大地尽头。左右,太逼仄了。
修正着我关于骄傲的认识——辽阔,同样是绝境。
就是文字亦受到羞辱。纵使没文法,多歧义,
仍然说明了一个事实,在这里,恶曾经战胜善。
带来无比哀痛的歌曲。让扩张者的后人,
重新回到出发的旧地,变成了回到故乡的异乡人。
似乎阐释了这样的道理,可以书写的,
都不值得书写——暴力、屠杀,生命的突然丧失。
如果留下来的都是教训,还有什么美好
可以谈论?如果山河依旧,人事,的确没有意义。
7
我喜欢这样的地名:海古勒。历史在此
显示它粗糙简陋的一面;一座空陵,和古怪的
帝王名字。炫耀马背上的骄傲。只是现在
让我们看到曾经强大的部落,族人已全部消失。
连语言也没留下。历史在别人的篡改与修正下,
充满乱伦的血腥。人性以兽性的面貌
出现在我们眼里。到是虚构的城在商业利益的
驱动下以此为荣。企冀永恒的人,被永恒抛弃。
正是这样,让我的想象朝向无限前进——
站在空洞的泥冢前,我感到箭还在树梢上飞行。
士兵还在寒冷夜晚的营帐里唱猥琐的谣曲。
大萨满们,还在用乌鸦的血释咒于敌人的灵魂。
而真相在真相之外。回溯的理论,不可能
还原什么。曾经的繁华,我从不将之看作繁华。
一块随手捡到的瓦罐碎片,什么也不说明。
这里,仍然是树林苍莽,是英雄失去用武之地。
8
它培养悲哀和仇恨么?站在一百多年前
丧失的土地上,看见到处矗立炫耀武力的塑像,
历史的血腥味再一次弥漫在我的大脑。
辽阔,变成无能的同义词——如此荒唐和荒凉。
什么是民族主义,什么又是世界主义,
这是必须思考的问题。没有打败入侵者的能力,
谁有资格谈论民族主义?哪怕成为
有钱人。哪怕能够在舞场观赏异族女人表演艳舞。
美好的胴体,激起的不过是动物性的欲望。
但是在这里,轻蔑是反向的;消费的人
就像入室偷窃的贼;出卖肉体谋生的女人,却高傲
的把观看者看作卑贱的奴隶。而这是什么样的悖论?
所以,我只有深深的叹息;大好河山,
我痛惜它的美。水墨画的海湾,一望无垠的森林,
它们都是我记忆中的处女地。
掠夺者的后裔,庆幸自己远离了祖国的中心。
9
他们不这样认为——他们,披甲人,
觉得自己是被国家抹去了形象的人。或者仅仅是
国家的伤口,需要语言之盐彻底清洗。
面对他们,同情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干脆唏嘘。
我在心里做分类学;不同的国家意识,
命运,朝向不同的方向,使反对和拥护都是重罪。
不用想象谁能看到返回的必要性。“有了鱼子酱,
谁还要鱼”。在共同的语言中,才能找到归宿感。
不过要了解他们,门票犹如打劫。在人挤人
的山道和山顶湖泊,风景改变着人与自然的关系,
热爱等于破坏。我看着说明文字心生悲悯,
消失啊消失。我忍不住想做批判者,不原谅任何人。
甚至不原谅自己的虚无感。把诅咒用在
对遗忘的处理中;太多的人忘记了自然没有原罪,
哪怕这里夏天暴热,冬天,石头被冻裂。
当我们转向其中,仍然应该满怀探究之心去理解。
10
所以,不管是入关、出关、登山、临海,
我总是在壮阔的大地上,思想自己
没有成为被围困的人,不是细菌实验的受害人。
也不幻想变成因为女人,最终冲冠一怒的将军。
我只是记住了很多地名;绥芬河、图们江。
看到了地理的丰富——真是太丰富了;
望不到头的玉米地和辽阔的森林,当我凝视时,
总是犹如凝视创世图,让我逾加感到自己渺小。
太渺小……我不可能像剥洋葱一样,
把历史层层剥开寻找事物的真相。非要提出问题。
我宁愿这样询问:当时间把一切变成艺术品,
我们还需要什么——成片的玉米,亦或一座岛屿?
我知道,迁徒只是梦想,憧憬才是现实,
它能使我的内心修起一座绵延的长城。
在城堞之上,让我的观看如被闪电一样的意识
击中——来与不来这里,我将是不同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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