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龙云作品(续)

上图为刘龙云在《爱情婚姻家庭》杂志社前留影

荒    岗    归    宿(续)

刘龙云

摊牌的日子是在来年春天。马邦健早晨回来,帮秀琴干家务活,很主动殷勤的。黄狮一直没忘那一脚之恨,对他的多日不归表现很冷淡,不跟他摇头摆尾,求欢诌媚。秀琴欢天喜地,趁马邦健不注意,悄悄从枕头下掏出胡萝卜扔进猪食盆,并对它发出一声恶毒的咒骂。

吃过晚饭,马邦健提议休息。他给秀琴泡了一杯浓茶,又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叮咛秀琴注意身体。这些装腔作势的话落进秀琴的心里,如五月的曛风掠过,热浪浪的。

秀琴!马邦健有情有义地叫了一声。

嗯。

你今年还只有二十九岁不到三十岁吧?

嗯,是呢。

还很年轻嘛。他象在自言自语。秀琴眯起眼瞅着他,不解其意,心脏莫明其妙地开始收缩。

趁着年轻,还可以找个不错的男人!马邦健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开玩笑,告诉你,那些话不是瞎说的,都是真的,我不骗你。她掌握了我一大部分存款。

如果我不和她结婚,不但这钱如丢在水里,她还会告我强奸。秀琴,我们离婚吧。

离婚?她怔怔地望着马邦健,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你……你可是说的真心话?

真心话。为了你也为了我。

我不答应!你良心叫狗吃了?

随便你怎么说吧,要说现在被狗吃掉良心的也不只我一人,好多人发财了升官了,就和老婆离婚。这样吧,我给你赔偿青春损失费二万块。马邦健回答起来从容不迫准备充分。秀琴从他十分镇静的神色中,窥测到相处十年的这个男人心肠冷酷起来,不由得冷笑一声,老娘不是块豆腐,随你就能捏烂的,不离!我不同意,看哪个婊子养的敢扯离婚证。

一次和谈谈崩,马邦健悻悻离去。三天后他又回来,这次口气变得强硬,没有商量回旋的余地,眼光逼着她的脸说,你到底离不离?

秀琴沉默以对。目光愤怒表明她不改初衷。

你不离没好果子你吃,叫你守活寡。

秀琴气不愤,猛地举起一个茶杯掼到地上,你能嫖我能偷汉,为你守活寡,好笑。

马邦健怒不可遏,踢翻一把椅子。上前一把抓住秀琴的头发,用力往后拉扯,叫你愉汉叫你偷汉,一身猪屎臭,只怕你有这个心,别人没那个意。你说,你到底离不离?

秀琴头发被揪住,头无力转动,她只好举起右手,张开五指,奋力朝马邦健的脸上抓去。马邦健的脸上立刻现出五道血痕。马邦健松手摸了自己面孔一把,抡起巴掌掴了秀琴很响一个耳光。秀琴眼冒金星,身子一歪险些跌倒。马邦健不等她立住身子,凶神恶煞地扑上去,双手紧紧卡住秀琴的脖子,声色俱厉地问她,是要命还是要离婚?

秀琴脖子被卡,呼吸困难,气喉没有余隙供她说话,只能双目怒视,用脚乱踢马邦健,不经意踢倒床前的衣架,发出哐咚一声怪响。黄狮闻声跑进来,仇恨地看了马邦健一眼,看准昔日踢它的那只左脚,张开长着两对獠牙的口狠命咬去。马邦健大叫一声松开手,蹲下身子捂住脚后跟,紫红的鲜血从指缝渗出。黄狮还不罢休,阴绿的眼光罩在马邦健的头顶欲抖再咬。秀琴喘过气来。心也平静,朝黄狮大喝一声,出去。黄狮看了秀琴一眼,眼里凶焰顿敛,夹着尾巴走出房门。它再回首时,秀琴已经泪痕满面。

秀琴用手揩眼泪,整了整衣衫,徒步去村卫生室叫来医生。马邦健在家只躺了两天,夜里睡觉不松裤带。两天后挣扎着起床,骑上摩托车回到陈杏身边。他走后,秀琴独自一人闷坐房中良久,饮恨吞声,耳边老是回想他临走时说的话,你不同意和平离也白搭,我有钱给法院的人送礼。当今世道钱能通神。秀琴清楚他话里的斤两。

她卧塌之旁能容他人酣睡,更不容被人强占。初到马家,马家一贫如冼,金银被窝本是她叠起,决不允许陈杏无功受禄地来展开往里钻。马邦健一去半月又不见踪影。她到龙冈镇妙人儿休闲楼,只见妙人儿陈杏不见丈夫。她就同农村一般泼妇那样,揪住陈杏一顿痛打。打后还不罢休,站在大门口骚×浪货骂了半天,惊动一街人都跑来看热闹。陈杏披头散发,脸上划满血印,可怜似奄奄待毙的羔羊。临走,秀琴当着众人宣言,如果马邦健再和她闹离婚,她就杀掉陈杏这婊子。她自己没力气,他家还有两个兄弟,威胁说她的两个兄弟都不是好货,天生坐牢的坯子。

回到家她感到出了一口恶气,心里舒坦些许。但离婚的阴云仍悬在头顶不散,舒坦片刻又回到恍惚状态,浑身倦怠无力。每天吃过早饭,婷婷背起书包去学校,临走时跑到跟前,叫声妈妈,我走啦。声音稚甜充满真情。婷婷晓得家里有了变故,但无力回天,只能用稚嫩的童音安慰悲痛欲绝的妈妈。秀琴强颤欢笑地目送黄狮跟着婷婷远去,直到黄狮回来。她望着那个方向发痴,醒过来举目四顾,发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蛮荒地带,四周景物昏然如浸在雾中。这天,法院民事庭来了两位骑摩托车的,其中有一个女的。

你们是马帮健请来帮他离婚的?不。那女法官和蔼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法庭接到你丈夫的离婚起诉书,一来送传票和起诉书副本,好让你有个准备。二来也是向你了解一下你们夫妻情况的。对于离婚案,我们本着夫妻和解不轻易判离的原则。我们的责任主要还是弘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维护社会稳定,促进团结和睦。如果你们夫妻感情确已破裂,没有挽回余地,就另当别论。短短的话里充满法律条文和逻辑论证。秀琴听得懵懵懂懂。那男的接着说,你跟我们谈谈你们夫妻的具体情况吧!

一句话挑疼秀琴身上的肿筋。她讲和马邦健恋爱时马家穷得舔灰,她没嫌弃,嫁到马家后如何勤扒苦做,翻荒山裁柑橘,磨豆腐喂母猪,怎样一分一厘地攒钱,盖起了饭馆酒楼,一直哭诉到马邦健这个千刀万剐的不但不感激她,还嫌她土气有猪屎臭闹离婚。您们评评理。她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说,哪个姑娘进婆家不选窝的,当初我没嫌他贫,今儿他倒嫌我土了!两位法官冷静地听完,说,你说的情况只能表明你们夫妻生话的一个方面,我们还要做全面的了解。到时候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按时到庭。

你们还是要我去呀?秀琴以为她一顿哭诉后,法官就不判他们离婚,未了还是要她上法庭很是惊讶。

这是法律程序,任何人不得违拗。女法官仔细告诉她。秀琴听了突然问,马邦健给了你们多少钱?

两人不知她如何口出此言,不解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很真挚地告诉她,按规定,他先得交付200元的起诉费。

秀琴冷笑一声,怪不得你们为他跑腿,原来是得了钱的。说完把他们凉在一旁,走进里屋抱出一瓶开盖的农药,怒气冲冲地说,你们得了马邦健的钱就帮他说话,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男法官敏捷地跳起来,一拳打掉秀琴手中的农药。农药从瓶口溅出,弄得秀琴满脸满身都是。她伸出舌条,贪婪地舔掉流到嘴角边的几点药,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干号,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女法官出门叫人救命,最先跑进来的是胡老师。他们一起把秀琴架到摩托车上,推着走上公路,拦住一辆汽车朝医院驶去。秀琴中毒不深,法庭人员去通知马邦健,委托胡老师在医院照顾她。马邦健不在,他带着陈杏上省城选购结婚的金银首饰去了。两天后秀琴在胡老师的陪伴下出了院。说,我是吓他们的,要想真死,我早在屋里喝光瓶子再出来,抢都抢救不过来。胡老师听后摇头叹息。

马邦健从省城回来,知道自己的离婚起诉被秀琴以死相胁一闹不幸搁浅。起诉没有结果,他索性心一横不再回家。秀琴去找他,他就和陈杏躲起来,叫手下人给她一笔钱打发走了事。久而久之,秀琴去了只要钱不再胡闹,马邦健这才出面给她钱。秀琴每次碰到陈杏,一睑严霜,吓得陈杏把金项链金耳环暗地藏好,生怕被她抢了去。

秀琴青春难熬故伎重演,却难消心头愁恨,整日脸上阴霾不散若有所失。这天中午,见胡老师从门前过,她看前后左右无人喊他进屋帮忙。胡老师一进门她不言帮忙的事,扯着他的耳朵进了房门,两人便很快胶合一起。秀琴心中交织着感情报复和肉体愉悦的快感,在心中狂叫,我也在偷汉!

胡老师老猫吃鲜鱼,百般殷勤花样翻新。秀琴骨酥魂销,别有洞天,快活得忘乎所以,对家里的事开始变得懒心懒意。猪在栏里饿得嗷嗷叫,她扯几把菜胡乱扔进里面了事。柑橘园的果实长得蛋般大小,她只在月明更深,悄悄地和胡老师去他们初次粗野的那块空地上,依偎坐下,领略月白风清的浪漫情调。白天根本不去,橘子任人摘去,那儿已成一片无人照管的野果林。连最向着她的黄狮,也常常忘记给它端食。黄狮饥一餐饱一餐肚子老是瘪着,只得下海自谋出路,抓捕野物家禽补铁饭碗的不足。周围人家的家鸡开始莫明其妙地消失,但大家都认为罪魁是黄鼠狼和野猫之类。只有那一次大兴小兴背着铳从马家门前走过,从唁唁狂吠的黄狮眼中,窥出贪婪和凶残。狼族固有的野性,正悄悄在它身上复苏。

秀琴现在回娘家也回得特别勤。她总是奇怪,离娘家来回不过三四里路,以前就象隔若十万八千里似的,一年难得走一趟。现在一回家,老母亲就跟她唠叼,琴儿,就在娘家住下来,姓马的不抬大轿接你,你就不回去。

嗯啦。秀琴心不在焉地答道,脸上浮起苦笑。母亲哪里明白,姓马的出钱请人判离婚巴不得赶她滚开,呆在娘家正合他的意。母亲其实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不是真心挽留女儿长久住下来。她还给女儿出馊主意,叫你兄弟哪天邀几个人,把她们兄妹赶走,姓马的心就会收回来。秀琴说,想是想干,不干难出胸中这口闷气,就怕兄弟找的人不知轻重,弄出人命来。母亲淡然一笑,哪能呢,先给他们说清楚,见好就收。母女二人躲在房里设计这一行为的细枝末节,怎样开头如何收场。直到房间光线暗淡下去,她们才发觉雨云已经布满天空,千丝万缕从天上扯落下来,密雨如帘。

晚饭后,天色尚早,雨还在下。母女便坐在屋里听雨,说一些琐碎又无意义的私房话。看着面前白发苍颜的母亲,秀琴想起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怦然心动,附在母亲耳边悄声说,妈,我也找人了。母亲睁大眼睛看定她随之释然一笑,是隔壁的胡老师。秀琴抿嘴一笑。母亲说,那可是个文化人呢!就是要搞给姓马的看看,气死他,谈话间天就黄昏。母亲说,今天别回家,就在这过夜,说完扯亮电灯,走过去使劲关上大门。

突然外面的雨声中,叮叮当当有种熟悉的声音,秀琴侧耳倾听,淅沥雨声里,一声狗叫,划破雨幕透门而入,是黄狮。她惊跳起来,忙忙打开大门。黄狮裹着雨水箭步冲入,一口咬住她的裤管往外拉。她吆喝黄狮松口,手不经意触到裤兜里的钥匙串,蓦起惊慌,没钥匙开门婷婷怎么进屋?早晨婷婷去学校又没带伞。

自己今天喝了迷魂汤,单把婷婷忘了个干干净净。回到家门口,婷婷浑身透湿拖着书包蹲在檐下惶惶如落汤鸡娃。

婷婷吃过洗过早早睡下,也不写作业,秀琴一个人坐在窗前暗想心事。黄狮蜷缩在脚边酣酣入睡。今晚秀琴犒赏它,饱餐一顿。雨已止息,从窗外吹进来的夜风清凉湿润。夜湿人静,欲望如耗子悄悄从心腔里爬出来。她渐渐坐不住,便开门出去装着找东西,漫不经心用手电筒几次从胡老师的窗子扫过。胡老师接到信号,不等半夜,就急不可耐地推开后门。两人摸黑上床,胡老师坚持亮灯,秀琴反对,开灯会弄醒婷婷。胡老师说,不要紧,小孩子瞌睡大。秀琴忍不住开了灯,相交这么久今天才正眼对视,女的青春华年风骚多姿,男的筋骨强健技艺老道,全然不晓得一场阴谋正悄悄地朝他俩逼过来。

黑夜中悄悄晃动着三条人影。黄狮最先察觉,在床下发出呜呜的警告声,无奈床上一对人置而不闻忘乎所以。秀琴和胡老师暗中来往,自以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早有透风的墙将风言风语播出。马邦健的耳朵灌脓,刹那间也有种戴绿帽子的羞辱。仔细思想已乃先为,妻步后尘,也就释然。捉奸,他并不是想捉住他们施以惩罚。自己向法庭投诉离婚,叫秀琴装死觅活一闹,调解期漫长没有止境,只要把他俩按在床上拿住把柄,看你秀琴还凭啥犟。今天天降大雨,他算好是个好时机,邀约陈华带上自家的一个堂弟,不顾天黑路滑悄悄回来。三人埋伏在一片树林中,静观目标,果然有一条身影从后门溜进去了。

按事先布置,陈华一人守前门,马邦健自己和陈华的堂弟守后门,料想姓胡的无论从前门或后门出逃,一样都是坛子里的乌龟无处逃。这时,黄狮突然从床底下窜出,望着窗外狂吠起来,床上二人才惊觉,门外有人准备网捕他们。胡老师老不经慌,穿衣瑟瑟发抖:秀琴觉得事巳至此,慌也无用,故作镇静咳嗽一声,厉声喝问,谁?接着熄灭电灯,拿上手电筒去开门看动静。黄狮紧随身后,寸步不离。

秀琴打开大门,一条人影从门旁闪出当门而立,刺着匕首一声断喝,哪里走,快把野汉子交出来。秀琴一眼看清是陈华。黄狮从后面一跃而起,一口咬住陈华手腕。陈华猝不及防,匕首哐啷一声掉在地上。陈华奋力摆脱黄狮,黄狮紧追不放,人物搅在一起,胡老师趁机仓皇出逃。马邦健二人从后门绕过屋角赶过来,插上门栓,追问秀琴把那条老狗藏在何处。捉奸捉双。她已镇静许多,底气十足质问马邦健,你想杀我,把我杀死了好和那个婊子结婚?她挺起胸脯面无惧色迎着刀锋走过去。马邦健胆怯惶恐往后退却,他来的目的不是杀人,杀人偿命没有好下场。他是要拿住把柄逼秀琴离婚。

人叫狗吠惊动左邻右舍,纷纷手执电筒来观热闹。马邦健只好收刀开门,一眼看见胡老师衣冠齐整逍遥其中。他一直都以为姓胡的藏在屋里某个阴暗角落,难道他插翅会飞?

秀琴见了众人胆子愈壮,拾起自己的手电筒揿亮,找到陈华丢下的匕首高举手中,发疯地对众乡亲,他想杀我!他想杀我!

马邦健颓然低首,如意算盘子子敲空,人群响起激愤的斥责声,粗门大嚷十分刺耳的是胡老师。

秀琴煮熟早饭,婷婷还赖在床上不起,直嚷头疼。秀琴恶声恶气地说,想逃学是不是?头疼不算病,我浑身筋骨还经常疼呢,不照样挑粪上山,读书又不是挑担挖土,累不到那里去。婷婷是乖孩子,强撑起身子起床吃饭。她怕惹蚂妈生气,妈妈最近气色不好。昨夜家里哄进来那多人,她躲在床上浑身发抖,透过蚊帐针眼惊恐看着那一幕结束。

婷婷上学后,秀琴锁好门回到娘家,要他兄弟遨几个人,把那姓陈的兄妹揍一顿,那是两个瘟神,没有他们,马邦健也不会闹离婚,上门捉奸。母亲也在一旁怂恿儿子,大胆干。她兄弟都直摇手,使不得使不得,明目张胆揍人是犯法的事。兄弟给她拿合理主意,姐,俗话说,得理不让人,你可以就昨夜的事向政府反映,半夜持刀私人民宅,是要依法追究责任的,要想逼陈杏退怯,也只能悄悄吓唬她一顿,神不知鬼不觉的。秀琴听后认为自己有些吃亏,但现时别无良策,也只得这样办。她没吃午饭就匆匆回家,要胡老师帮忙写状词,自己杀鸡备酒款待胡老师。黄狮一直睡在屋檐下,饥肠辘辘地望着她。秀琴心中烦闷,哪有心思顾及狗食。黄狮见无指望,又出动捕食去了,目标仍是家鸡。

桌上晕素俱备,菜肴丰盛,秀琴提瓶斟酒,胡老师喝得哧溜有声,吃碍头上冒汗。婷婷放学归来,悄悄爬到床上蒙头睡下。秀琴喊她吃饭见不应声,便走到床沿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滚烫发热,心想只是淋了雨息感冒,算不得大病,便没放在心上。吃过饭,胡老师过去取过二胡,轻抖琴弓,直拉到日落黄昏。秀琴默坐一旁,灵魂在如水的二胡声中像蝌蚪一样远游,听到动情处,忍不住热泪盈眶。良久泪痕渐干,她端坐椅上,如醉如痴,贤淑娴静,仿佛春天山坡上一支映山红。

第二天粉粉亮,秀琴早早起床,煨了一碗绿豆稀粥,里面放了几勺红糖,放在床前矮脚凳上盖好,叮嘱婷婷起床后吃。胡老师告诉她,这事只能找妇联,别的衙门是不理会的。她进县城打听到妇联的地址,捂住心跳走进办公室。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干部接见了她。女干部短发齐耳,态度温和,却不失精明强干。她认真听了秀琴的哭诉,收起状纸和匕首,温和脸上敷上了一层正义的严霜:对这种欺负妇女的恶劣行径,我们是要严肃处理的。之后女干部还留她共进午餐。

秀琴从县城回来,下车直接去了妙入儿休闲楼。马邦健冷冷问她,谁叫你来的?秀琴看都没看他一眼,冷笑一声,我是老板娘,我来用不着谁叫谁批准。她径直走到总服务台,目光森冷但语调不失温和地对陈杏说,今天放假让你休息,我来。店里人从来没把秀琴放在眼里,但秀琴名义上还是马老板的老婆,她今天无理驱逐陈杏,都敢怒不敢言,便默不作声各干自己的活,静待这个女人又如何捶胸顿足。秀琴今天没有胡闹,收钱找零开票,笑容可掬地接待顾客。这天饭馆舞厅的生意特别好,直到转钟一点,她才将所收钱币用报纸包好席卷而归。回来后,婷婷说今天没有上学,她也没有责怪,看样子婷婷是真病了。她拿出在县城买的蛋糕递给她,又撬开一瓶罐头。婷婷没有吃蛋糕,只喝了罐头里面的蜜糖水。她抱着婷婷睡。等婷婷安然后,便起身潜进胡老师房里,浑身上下灌满胜利的潮水。婷婷病已沉沉,梦中不时发生呼唤妈妈的呓语。秀琴哪里听得见!

婷婷在家躺了四天。秀琴天天早早煮饭吃,天黑才回家准备晚餐。四天时间里,龙冈镇大大小小的干部家她全跑遍,每家哭诉一遍,舆论明显地倾向自己一边。也就是在这四天里的第三个深夜,陈杏的房门被一蒙面人用匕首撬开。马邦健去加油站搓麻将。她以为蒙面人要对她非礼,做好承受准备,哪知蒙面人用匕首尖点着她的眼睛说,臭婊子,限你一个星期离开这儿,不然老子取下你的眼珠下酒。她吓得瘫在床上,马邦健回来躺在身边,她也不敢告诉他。

马邦健这边出事频繁,弄得他焦头烂额。先是两伙做工的人来饭馆吃饭,三言两语不对两伙人各自抄起扁担就在店堂里打起来。他们人没伤一个,却把他杯子饭碗摔碎不少,还打断了两张桌子腿和柜台玻璃。两伙人打完架呼啸而去,他也不敢找他们索赔。又过了两天,镇派出所以持刀私入他人民宅行凶罪捕走陈华和他的堂弟。他花了一笔钱,人家手下留情才网开一面。一个星期后,陈杏和一个住店司机私奔出走不知去向,留下一张纸条写下话,她和马邦健全无关系,卷走的部分钱财是她应该得到的青春补偿和精神损失费。马邦健手捧空了一截的密码箱,饮恨吞声,浑身的肉巴子乱跳。

当天夜时,陈杏和司机在县城一家私人旅店被公安人员拿获。连夜突审,陈杏抵不住公安人员的凌厉攻势,交待了妙人儿休闲楼生意火爆的原因之一。第二天,公安局来人,龙冈镇派出所适时出击,当场抓住三个出卖色相的伴舞小姐。派出所一带走人。马邦健跌坐床上,心惊肉跳。苦心经营的妙人儿休闲楼风雨满楼,灾难来临。

这天,马邦健起床,见东方一片红光,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喃喃道,一个好晴天嘞。他刚穿戴齐整,突然听到外面尖厉的警笛声,一群大盖帽面孔严峻地朝妙人儿休闲楼走来。随那一纸封条封了大门,他也被解往县公安局拘留所。身陷囹圄,往日经营的一些社会关系一个个躲得远远的,他恨恨地想,真是酒肉的朋友,全没半点情谊。他心一横,供出县里镇里几个干部与舞厅小姐过夜的事实。当然,他没全部供出,他有他的盘算。

马邦健出事的日子秀琴正四处向人诉说自己不幸的婚姻。听说马邦健出事她脸色平静,甚至露出报复的快意,你婊子养的马邦健也有今天!她还是去镇派出所找熟人打听了一下情况,她要给周围的人一个感觉,虽然马邦健嫌弃她,她仍然是他的妻子,是关怀他的。熟人告诉她,马邦健可能要判刑。

要坐牢?她惊恐地睁大眼睛,说,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事情的结果如马邦健所料。几名干部嫖娼将要受处分,没被供出的人为保全自己不得不找关系。不久,秀琴接到信息,交一万五的罚金,再活动活动,马邦健就可以出来。秀琴牙一咬说,一万五就一万五。她心想,罚十万五万块钱才好,把姓马的罚成个穷光蛋,看他还生不生那些花花肠子。她自己不拿钱却在镇上找人借了二万五,说好等马邦健出来了就还。借钱的人见有楼房抵押,很爽快。秀琴送罚款到公安局,扭头回来了。另一万元打点费是熟人办的事情,她没有去拘留所接马邦健。

黄狮在外游荡多日,忽然念及收留它的小主人。它跑进房里,前脚在婷婷的床沿上用嘴嗅吻婷婷。婷婷孤零地睡在床上,昏昏迷迷毫无知觉。它立即冲出家门,四处寻找秀琴不见踪影,于是飞身奔往龙冈镇妙人儿休闲楼。此时,马邦健两眼失神地坐在昔日陈杏睡的床上。财喜人色转瞬即逝,回想起来,恍若惊梦。回到镇上他才听说是秀琴借钱交清罚款,他才被释放出来,休闲楼才允许重新开业。他的心震颤了,想到自己爱的陈杏无情,不爱的妻子却有义,便心烦意乱从床边站起来,烦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黄狮从外面贯进来。它先是友好地走拢去,在马邦健的脚边腿边挨挨擦檫表示亲热,然后咬住裤管往外拉。马邦健横眼看定它,没动。他想起被它咬伤的脚跟,不是它横场,胡老师也不会从陈华眼皮底下溜脱,害得他捉奸不成,反遭来一连串横祸。新仇旧恨心头涌起,什么狗来富,他妈的是狗来祸!他站起身来一脚将黄狮踢翻在地,顺手抄起一把钢椅欲砸死黄狮。黄狮见状不妙仓皇逃回来,跑到胡家菜园叼住胡老师的裤脚横拉直拽。

婷婷睁开了眼睛。她模模糊糊觉察胡老师和妈妈的关系非同一般,布满病容的脸上浮出小鸟依人般的浅笑,胡伯。她小声地说,刚才我看见爷爷了,他拄着竹拐杖,胡子又白又长。

胡老师听婷婷如此胡言乱语,惊恐万状。婷婷的爷爷死亡多年,死的时候马邦健都还只有婷婷这样年纪。他告诫婷婷,别胡说,不是爷爷,你眼睛看花了。

是爷爷。婷婷固直而坚信,又说,爷爷还跟我说,是来接我回家去的,我要跟爷爷回……家!

婷婷别胡说婷婷!胡老师到底发觉了情形不对,抱起婷婷往门外走,婷婷,我们先去医院,再去找你妈妈。

妈妈?婷婷喃喃地说,双眼迷惘地扭头看她的家,我没有妈妈、爸爸,我只要爷爷!

婷婷!秀琴急切切奔过来,婷婷你怎么啦?一阵脚步响。胡老师责备说,怎么搞的,婷婷病成这样不送医院。秀琴这才认真看婷婷,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心也慌张起来。路上遇到龙冈镇加油站站长,秀琴叫住他,叫他带信给马邦健,婷婷病危住进了镇医院。话未交代完就朝已走得远远的胡老师赶去。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后说是感冒并发肺炎,痰液阻塞气塞,心律严重失常。半夜时分,婷婷忽然扯掉手臂上的输液管,叫道:回家……我要……回家……眼睛大睁着半天合不拢。秀琴跪在病床上,悲声如狼嚎,婷婷,是我害死了你,我只顾找干部,找干部,就是没给你找医生,婷婷——

马邦健这时才匆匆赶了进来,他推开病房门看见面前的一切,身子靠着门框慢慢往下滑,跪在了地上……

黄狮在婷婷落气的这个时刻,悄然离开马家,落身坟岗了。傍晚,黄狮去邻近王家捕咬那只骚公鸡时,被主人发觉一块砖头破空飞来,击中它的后胯。逃跑的时候,被一棵小刺树桩挂掉铜铃,虽然侥幸逃脱,但已被鸡公主人认出真形。那些丢鸡的人家恍然大悟,人们啧嘴道,马邦健两口子吵驾打架离婚,孩子病了都不管,哪管狗的汤食供应。人饥寒都起盗心,何况是狗?

野性无可阻拦地在黄狮身上复萌,危害一方,四方居民无不对之切齿,争欲铲除而后快。天天就有人手持木棍钉钯,在马家屋前屋后逡巡,一旦看见它,齐声喊打。木棍砖头兜头掷来,势如急雨,黄狮只得夹起尾巴仓皇逃窜。它索性落岗为寇,明火执仪地干起噬啮生灵的勾当。野物机警不容易得手,家禽愚笨,唾手可得。人们逐渐认定它是一条疯狗,相互约定,一旦看见众起而歼之。

黄狮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依然行无定踪地四处出击。不久下了第一场秋雨,雨后天朗气清。黄狮摆动身子,甩掉身上的泥土断茎,匆匆走下坟岗。这时人们已经认不出它是马家那条凶恶的护家犬。它瘦了,身上的黄毛脱落,黯淡而无光泽,只是双眼更贼亮,机警四顾,满生狐疑恐遭不铡。这次下山倒还顺利,捕得一只半大鸡子吃得丁光,又咬死人家一只大肥鹅,叼上山来,一路无人撞见。回到坟岗,它伏在一片矮树丛中稍事歇息后,寻找松土埋鹅以备饥馑。寻到西北角上,见一堆黄土土色新鲜无半根杂草。它叼起肥鹅跑过去,把鹅放在旁边,开始用前爪刨土,一个尺深的土坑渐渐形成。刨着刨着它驻爪不动,一种熟悉的气息从黄土中缕缕渗出,是婷婷!它仰起头,发出一声声悲天恸地的如狼的嚎叫。

它在坟前默然良久,又一阵狂吠,用爪子将刨出的土重新填好,还用口把坟上滚落下来的土块一颗一颗衔到坟上放好。做完这一切,它侧身睡在坟旁。直到天黑。吃掉肥鹅后,它拖来杂草在刺蓬里做了个窝,和婷婷作伴长相厮守。狗仗人势,胆子也比往日壮些。难料的是,它不幸被即将归洞的毒蛇咬伤,迁延旬余。痊愈后,肚子上掉下巴掌大块毛,龌龊难看。

丑陋邋遢的黄狮一抛头露面,喊打声此起彼伏。它不得不改变战略,迂回远行。太阳西斜,它游击到四五里路外的一个村子,伏在一片幼树林里,等待捕获时机。

它悄悄察看周围的地形,除了这片幼林,房屋格局和自家的颇为相似。小楼的后面也有一间柴草屋,凭感觉那柴草屋里也有一个狗窝。柴草屋旁堆着烂渣烂草,一群鸡子专心致志地从里面刨虫子啄食。它看准那肥胖的黄母鸡,悄悄从后面接近。领头的公鸡首先发现它并拍翅呜叫,所有的鸡顿时惊慌四处逃窜。事不迟疑,黄狮如箭离弦,扑上去一口咬住母鸡的脖,转身拖进幼林。

鸡们惊惶的扑腾声,惊动了桌子底下啃骨头吃的一只母狗,母狗迅捷冲出,循血迹追进松林,几次差点咬住黄狮的尾巴。黄狮恼怒逃进一条无人的深沟,扔下鸡子,回过头来对紧追不舍的母狗露出了尖厉的白牙。

这一回头它愣住了,白花!白花也认出了它,不是凭形象而是凭气息,熟悉的气息里掺杂有血腥。久居野地,黄狮瘦削骨露,奇丑无比,令白花十分厌恶,往昔的温情荡然无存。黄狮却分外激动,旧情如水在心中柔柔波动。它们在坟岗上追逐交媾,白花受伤后逃到家里避难的往事,一切仿佛如昨。正当黄狮回忆往事凝神的当儿,白花冷不防扑上来,朝它的咽喉咬去。黄狮急一偏头,白花咬住它的耳朵,哧啦一声耳朵掉下一块。这时候黄狮若稍一偏头反击,便能一口咬断白花的咽喉置它死地。它放弃了这凶残的一击,敏捷地跳到一旁,望着白花流露出乞怜的眼光。那眼光温情脉脉,足以勾起白花对往昔的温柔回忆。白花没有回忆,黄狮乞怜的眼光它解释成害怕,于是又凶恶地扑上来。黄狮望着白花凄然绝呜一声,转头兜了一个圈子把白花甩掉,回到原地叼起死鸡悄无声息地从另一条路上逃回坟岗。在婷婷坟边,它仍惊魂未定,黯然神伤。婷婷的欢笑声若有若无地在耳边回响。婷婷从坟中升起站在坟顶轻轻向它摇动着小手,身子如烟一样飘忽。它感到些许抚慰。夕阳沉落新月升起,铁定的远山在朦胧的月光中幻化成凝固的云雾。对白花残存的旧情烟散成一个遥远淡薄的故事。它瞥了一眼死鸡一跃而起,仇恨地将它撕碎,吃得一点不剩。一梦醒来听到周围人家鸡鸣连成一片,它对着晨风露出满口狰狞。

毕竟它与人类共处十年时光,虽历尽沧桑几回死里逃生,却仍然对人类有忘不掉的眷恋。初冬的北风掠过江南原野的时候,它起了一个愿望,回家去看看。中午起身前,它在婷婷坟前站了许久,以为婷婷会写一张纸条夹在它颈项托付它带回家。婷婷始终默不作声。它走下坟岗上了大路,突然听到婷婷的声音,晚上放学后我给你带肉骨头回来。它讶然回首声音顿失。唯见一路的落叶随风飞舞,伴着它一步一牵连地踏上陌生的归程。这一去厄运降临头顶。

它一直走回马家都没被人发现。柴草屋狗窝依旧,它站在旁边热泪盈眶。它趴下睡了片刻,起身想到大门口去看看。这个错误的举动被大兴小兴发现。他俩有事无事爱在马家胡家屋前屋后转悠,目的是守候“疯”狗黄狮。这时两杆铳齐声轰响,一铳打飞,一铳打穿了黄狮的肚子。黄狮顾不得舔伤口仓皇逃遁。一条猎狗从后面追上来。转过山咀坟岗就在眼前,它不由放慢脚步。那猎狗趁机窜到它身旁。黄狮并不慌张,猎狗扑上来时它身子一伏,一扬嘴咬住猎狗咽喉,狠命一摆,只听猎狗的喉部咔嚓一声撕断。猎狗狂眺几下倒地四肢乱瞪,一会便不动弹,留一只不瞑的绿眼瞪视苍天,地上一摊紫血渐渐被风凝固。它看都没看一眼毙命的猎狗就走上了坟岗。

黄狮精疲力尽躺在婷婷坟旁,肚子阵阵绞疼,伤口流血染黑坟堆黄土。正是晚饭时分,山岗下家家户户饭香肉香随风瓢上岗来。归念已断,它已无馋涎。它望着烟火人间,目光迅速暗淡下去。

秀琴一直都不知道黄狮的死讯,黄狮出走后下落不明。婷婷死后她就住在娘家。哀积于心,她也忘记黄狮。陈杏与人私奔情敌已除,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她是龙冈镇最红火的妙人儿休闲楼名正言顺的老板娘。元旦,县妇联来人,把她从娘家接了回来,和马邦健举行了二度婚礼,以示失和夫妻修睦和好。电视台还调来记者录相,说是批判富裕后滋生的喜新厌旧的腐朽思想,马邦健是一个迷途知返的典型。秀琴不在乎这些,她牵肠挂肚不能忘怀的是婷婷。婚礼过后,她提着饭菜去婷婷坟上痛哭一场。看见坟旁腐烂露出白骨的死狗,心莫明其妙地一阵悸动。

转回来的路上,秀琴遇到了胡老师。胡老师见她脸上有泪痕想安慰她几句。她脸一板,你再不要来纠缠我。胡老师愣怔住,怏怏而归。夜里他呆在房里又拉起二胡,二胡声时而高扬时而低诉。

这个时候,两个人赤身裸体坐在床上,男的把那条准备送给陈杏的项链,戴到女的脖子上。看着金灿灿的项链,秀琴猛地想到黄狮颈上的项圈。一种愁感油然升起,久久徘徊。她自言自语,婷婷坟边的狗骨头一定是黄狮的。

上图为刘龙云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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