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皋的“杏花春雨江南”一印,聊聊画意入印的话题

徐榴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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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皋的“杏花春雨江南”与李可染的同名画作具有相同的意境

“杏花春雨江南”是清代篆刻家林皋所刻的一枚朱文闲章,印文出自元代虞集的词《风入松·寄柯敬仲》下阙。虞词和婉清雅,辞语工丽,末句将杏花、春雨、江南三个名词叠成一句,将景物、时令和地点融成一境。此句看似无意间信手拈来,却将作者对柯九思致仕归乡后怡然自适生活的憧憬之情用形象的画意表现了出来。林皋一生刻了大量的诗句、警句印,“杏花春雨江南”只是其中之一。然而,后世提起林皋的时候,都会将此印展示出来,作为他的代表作。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此印确实原汁原味地展现出了虞词的诗情画意且意蕴深长。

林皋的祖籍是福建莆田,现在不少介绍他的文字都说他“因官于常熟,遂定居于此”,这一说法是有问题的。林皋的《宝砚斋印谱》中,其师钱陆灿在序言中说“鹤田(林皋字鹤田)之由莆田而徙常熟也,自其先世游宦始,承荫袭华,而子孙遂占籍矣”。王抑的序中也说“虞山林子鹤田本闽中甲族,先世官于虞山,因家焉”。钱序中还说林皋“避仕宦若凂捐”。从林皋师友们的介绍来看,林皋本人并未做官,而是他的祖上曾在常熟做过官,林家才因此在常熟落籍定居的

明清时期人口流动是被许可的,但要落籍,则不比现在跨省转户口简单。一个人在他乡落籍涉及田产、房舍合法性、赋税、保甲,还包括科举名额等等很多问题。常熟是富庶之地,但人多田少的矛盾一直很突出,林家若非有在常熟当官的背景,子孙想在当地落籍难度就极大。林家既然已经“占籍”,那林皋就是真正受到官方承认的常熟人。所以,其所开之印风理所当然应称之为“虞山派”而非“莆田派”。这些题外话想说明的是,对于出生于常熟的林皋来说,能把“杏花春雨江南”一印刻出浓浓的画意来,是有其深厚生活基础的

韩天衡先生主笔的《篆刻三百品》一书中品评这枚印时说“以小篆文字入印,重心较高,结体修长,体现出柔美飘逸的韵味。‘杏花春雨江南’,似乎就应该是这种味道,如果刻得像何震、苏宣那样就大煞风景了。”但在后面的分析中,则着重以“篆刻学”的方法,解读该印的布局、线条、刀法及疏密关系等,对于为何“杏花春雨江南”在印章中就应该是这种味道,就没有了更多的解读。“柔美飘逸的韵味”似乎并非“杏花春雨江南”所专属。我们若要感受林皋此印所表现出的画意,还需要跳出“篆刻学”的圈子,从视觉感受的直觉面出发,去发现印面传递出的意象,并通过形象联想找出情感的共鸣之处。

这枚印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朦胧”。这种朦胧感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林皋把文字笔画刻的很细,印面上有大块大块的空白。这些空白感觉像是极浓重的雾;二是印中文字有规律断断续续的笔画及笔画相交处的“焊点”,这些都形成了类似平面构成中的点阵效果(示意图1)。这种点阵效果会与我们另一视觉记忆产生关联——下雨天透过湿玻璃看窗外景物的情形(雨窗效果)。这些都足够营造出“春雨”。而在这春雨中的人们,似乎有一丝慵懒的意味。印中文字虽然字体呈“重心较高”的长方形,但松散的字间距,以及文字中圆润的转角,特别是“江”字三点水斜倚的姿态,都呈现出春雨时节屋里人们的闲适与安逸。

示意图1 点阵效果与雨窗效果

“江南”又是如何表现的呢?印中文字“重心较高”使得字的笔画向下延伸出很长一段线条,这些线条之间所形成的间隙,像是江南独有的、纵横交错的水巷。“杏花”二字都有如石拱桥般的大弧,“杏”字下面的“口”如船在桥下穿过。而“花”字下面形似“亏”的部分则如桥在水中的倒影,“亏”弯折部分的残缺,更似倒影被水波扭曲而不全(示意图2)。

示意图2 江南水巷与石拱桥

至于杏花,林皋则是透过笔画间椭圆形的空白来显露的。“杏”字下面的口字、“春”字上部、“雨”字的中部、“南”字的中部都有闭合或缺口的、形如花瓣的椭圆,这些分散在印面的花瓣,形成了明确的杏花的意象(示意图3)。把这三者统一起来的,就是韩先生书中说的“柔美飘逸”的整体风格。

示意图3 印面中的椭圆形“花瓣”和杏花照片

这样的形象联想,缺乏钉是钉铆是铆的学术谨严,似乎只是一种直觉下的臆断,犹如看着天上的白云,说像这、像那。然而,如果没有印面中这些形象暗示所产生的画面感,我们又如何感知印面传达出的画意呢?如果仅仅是透过诗句本身去展开想象,会得出这么具体的画面么?总体的感觉还是需要一个个的局部来予以支撑。另一位清代篆刻家鞠履厚临刻过这枚印,鞠氏的临作把线条实化了,把笔画间的椭圆形空白变得一端尖突,从而失去了雨窗效果、花瓣形象的想象空间。印味浓了,但画意全无(示意图4)。(鞠氏的这些改动,涉及篆刻家对篆刻的认知和审美取向问题,本文暂不展开。)所以,我们说林皋此印无疑给出了明确的视觉暗示

示意图4 清代鞠履厚临刻与林皋原印比较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是,林皋此印产生的画意效果,是刻意为之还是偶然得之?我认为是偶然得之,但也体现了林皋的匠心。

首先,印面文字决定了我们形象联想的基本范围。如果此印的文字是“古道西风瘦马”,我们也无从去对春雨江南的画面展开联想,从印章的风格来说,也毫不搭调。换句话说,这是印文与字体、笔画、刀法、风格的一次偶然合拍产生的效果。其次,林皋篆刻学明人汪关一路,后人评其作品“古雅清丽,绵密秀挺”,这种风格特征基本贯穿于他一生的作品中。我们翻开《常熟博物馆藏林皋印谱》,类似“杏花春雨江南”风格的印有不少,如“半潭秋水一房山”、“丹成不服怕登仙”、“好花看到半开时”、“落花时节又逢君”等等(示意图5)。这些印中,我们捕捉不到画意的存在。和这些印相比,“杏花春雨江南”笔画中的虚处更虚、“焊点”更突出,结字和章法更静穆,这些显然是有意为之的结果,其目的就是营造出引人联想的画意。林皋选这句词来刻,显然也是以其自身篆刻风格为基础的。第三,林皋在一些印文与图像关联的印章中,也有意“制造”出画意效果。如“青山绿水共为邻”,将“山字”处理成三座并连的山峰形状,将水字横倒犹如溪流;“大林”、“林森”印中,刻意将多个“木”字处理成象形字,形成树枝穿插的林丛画面感(示意图6)。用句俗话讲,只要逮着机会,林皋就会“刻画”一番。而“杏花春雨江南”一印,是他刻得最成功的。

示意图5

林皋“杏花春雨江南”这种带有明显画意的印章,还有一些。最早的一枚当属战国时期燕国的烙马印“日庚都萃车马(日庚当为一个字)”,从这枚印中,我们可以联想到汉代画像砖中场面宏大的车马队阵向前疾驰的画面,甚至大脑中会浮现顾恺之《洛神赋图卷》中洛神的车仗(示意图7)。这种联想首先是“车马”二字给出的想象范围,其次是印章下部“都”和“马”字向右飘动、动感十足的线条

示意图7 “日庚都萃车马”产生的画面联想

稍近一点的,吴昌硕先生的“破荷亭”,也是画意很浓的印章。破荷亭是吴氏的斋号,并无实指。我们“望文生义”,可以看作是荷塘边的一座水亭。印面上“亭”字单独居左,“破荷”二字上下叠于右侧。吴昌硕把“亭”字处理得比较象形,特别是三根向下的直线,像是伸进水里的吊脚。整个“亭”字整体感很强,几乎呈一左右对称、规则的棱柱状;而右侧“破荷”二字的轮廓,则显得参差不齐,“破”字的竖线更是东倒西歪。这种整与碎、正与畸的对比,烘托出破荷(即残荷)的残缺。此外,右侧的“破”字略小,“荷”字略大。“破”字像是要被“荷”字顶出印面一般。这两个字的右侧是平齐的,而左侧则是一条右倾的斜线,这不仅加强了上下两字的大小对比,也产生出了前大后小的透视效果,营造出一望无际的荷塘意象。这枚敦厚的印中,最具动感、产生出张力的一笔,就是“荷”字单人旁中的那一斜笔。这一笔和“亭”字粘在一起,像是攒足了劲要把“亭”字推出去,一侧的“可”字右边的竖钩壮硕有力,紧紧抵住边界为斜笔助力。这种冲突很像荷塘中拥挤的荷叶相互推搡,我们也可能会联想到吴氏后学潘天寿先生笔下强劲的荷叶。潘氏的画为吴氏的这枚印提供了画面注解;吴氏的这枚印也为潘氏绘画的构图提供了启迪(示意图8)。吴昌硕的“破荷亭”一印虽曾被一些重篆法、重文字考证的老先生所指责,也有篆刻家认为格调不高,但从“美术”的角度来看,却无疑是一件天成难得的杰作,吴氏艺术才能确实令人赞叹。

示意图8 吴昌硕“破荷亭”的具象元素分析

齐白石的“翠云”一印,则是将绘画的元素直接引入到了印中。“雲”字雨字头里面的四点,被他演绎成密密麻麻的雨滴状,“翠”字上半部的斜线,直接以画柳条的手法为之。尽管“刻画”的成分很重,但并没有跃出篆刻的边界,《篆刻三百品》说此印“富有诗情画意”。严格来讲,齐白石的这枚印“做”得太明显,再过那么一点点,就滑入恶俗。艺高人胆大,齐先生在破与立之间的分寸拿捏地很是到位。

示意图9 齐白石“翠云”印蜕与《柳牛图》

我们说的“画意入印”是指在纯文字的印面中刻出具有画面感效果的一类印章。肖形印(包括四灵印)、鸟虫篆以及采用篆刻工具材料刻制的具有篆刻意味的石刻画不是我们讨论的范围,这一类印,本身就是图形印或者叫图案印。图形印带有浓烈的装饰意味,而“画意入印”的结果是产生“似与不似之间”的画面感。一则直接而具象,一则含蓄而给人留有想象空间。

《篆刻三百品》中并不展开对“杏花春雨江南”画面感的解读,对“翠云”也只是点出了其有画意,并没有具体指明“画”的是什么。之所以“篆刻学”要回避这些印章中的具象指向,是因为这些印产生出的画意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种“偶然”,并不带有篆刻创作的普遍性、规律性,更与篆刻追求的抽象美背道而驰。篆刻学可以包容这种“画意”印的存在,但前提是这些印都首先要具备篆刻的基本属性,也就是通过章法、篆法、刀法来刻出画意。

然而,万事皆有两面性。如果我们刻板地遵循“篆刻学”的学科教条,印外求印仅限于书法、碑版、金石范围,恐怕不久的将来,篆刻也会老态龙钟走不得半步。而体系繁密的“篆刻学”也会成为禁锢创造力的枷锁

林皋是清初人,其所处的时代属于文人篆刻的成型期,从“杏花春雨江南”一印来看,他并不满足于简单的“刻篆字”,试图“画里求印”以求有所突破,虽不成气候,成了丁敬等后人的垫脚石,但这种探索很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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