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文本 | 汪曾祺的昆明(孙郁)2

《收获》专栏 “燕京杂记“之《 汪曾祺的昆明》全文原载2011-5《收获》

汪曾祺的昆明(续)

文 | 孙郁

西南联大中文系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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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大有一些老师是诗人,穆旦、卞之琳都很有名气。直接在中文系授课的老师,算作诗人的也有几位。朱自清、闻一多在当时算是老资格的诗人了。大学生活比他想的要有趣得多。虽然是联大,条件亦差,而一些旧事却使之念念不忘。年轻时候遇到一个好老师,也许会一辈子在他的影子里。有的可能作为精神的前导,有的在趣味与学识上暗示着自己。西南联大的几年生活,汪氏感到可记忆的东西颇丰,沈从文大概属于前者,闻一多或许属于后者吧。像闻一多这样的人,在学识上影响了他什么都很难说,但作为一个有趣的人,总可以言之再三的。汪曾祺在《闻一多先生上课》一文中写道:

闻一多

闻先生性格强烈坚毅。日寇南侵,清华、北大、南开合成临时大学,在长沙少驻,后改为西南联合大学,将往云南。一部分师生组成步行团,闻先生参加步行,万里长征,他把胡子留了起来,声言:抗战不胜,誓不剃须。他的胡子只有下巴上有,是所谓“山羊胡子”,而上髭浓黑,近似一字。他的嘴唇稍薄微扁,目光灼灼。有一张闻一多先生的木刻像,回头侧身,口衔烟斗,用炽热而又严冷的目光审视着现实,很能表达闻先生的内心世界。(《汪曾祺全集》六卷299页)

在西南联大的教师里,闻先生的色调很是特别。他本来是学习美术的,后来以诗名世,又对楚辞与中国神话多有研究。最初的时候,他的唯美主义倾向很重。他当年与梁实秋讨论艺术问题,都认可超功利的文学与绘画,对新出的作品是警惕的时候多。他的美学理念是古典的,那些肃穆、劲健的古诗文,才对他有深的趣味。从他写过的一篇文章能够看出他自己的偏好,那文章的题目是《电影是艺术么》,大意是,电影用声光电等技术组成,不能算是艺术。和哈佛大学的白碧德教授几乎一孔出气了。唯美的文人在某种程度上不妨说也是个保守的人。这在一定程度使他与现实拉开了距离。不过闻先生不是抱着旧理念过活的人。早期虽和新月派关系很深,可在国难当头,他比一般象牙塔里的人有气度,思想是灵动而激越的。他的才高,有识见,对艺术的理解颇为鲜活,真的没有暮气的存在。你总能在他那里感到丝丝锐气,在被久久困扰的时候,往往冲将出来,跌宕往复,气韵是高的。听过他的课的人,对其古朴而冲荡的气韵,都很难忘。

表达这样一位先生的样子,其实有诸多难点。闻一多是诗人特征很强的人。他的诗好,画亦好,对人的心灵有敏感的悟性。读他的书,那是没有被污染的存在,萦绕着诗与神异之色,还有历史的旧影。他被历史的长长的影罩着,却又时时有着冲出旧影的激情。那些晦明不已的存在,在课堂上都有所体现,滋润着青年。汪曾祺很喜欢闻先生,大概是那种洒脱的风格所致,与人有别吧。在西南联大,名师多多,但有些汪曾祺就不敢接近,原因是刻板或严厉。比如对朱自清,他就有些疏远,朱氏的严格令青年人有点畏惧。可是闻先生没有这些,他很随意,也多趣,上课时激情四射,板书里有画,有诗,对学生而言是一种享受。汪曾祺回忆道:

我在读西南联大时,闻先生先后开过三门课:楚辞、唐诗、古代神话。

楚辞班人不多。闻先生点燃烟斗,我们能抽烟的也点着了烟(闻先生的课可以抽烟的),闻先生打开笔记,开讲:“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闻先生的笔记本很大,长一尺有半,宽近一尺,是写在特制的毛边纸稿纸上的。字是正楷,字体略长,一笔不苟。他写字有一特点,是爱用秃笔。别人用过的废笔,他都收集起来,秃笔写篆楷蝇头小字,真是一个功夫。我跟闻先生读一年楚辞,真读懂的只有两句:“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也许还可加上几句:“成礼兮会鼓,传葩兮代舞,春兰兮秋菊,长毋绝兮终古。”

闻先生教古代神话,非常“叫座”。不单是中文系的、文学院的学生来听讲,连理学院,工学院的同学也来听。工学院在拓东路,文学院在大西门,听一堂课得穿过整整一座昆明城。闻先生讲课“图文并茂”。他用整张的毛边纸墨画出伏羲、女娲的各种画像,用按钉钉在黑板上,口讲指画,有声有色,条理严密,文采斐然,高低抑扬,引人入胜。闻先生是一个好演员。伏羲女娲,本来是相当枯燥的课题,但听闻先生讲课让人感到一种美,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听这样的课,穿一座城,也值得。

能够像闻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他也讲初唐四杰、大历十才子、《河岳英灵集》,但是讲得最多,也讲得最好的,是晚唐。他把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李贺,同时讲到印象派里的pointlism(点画派),说点画看起来只是不同颜色的点,这些点似乎不相连属,但凝视之,则可感觉到点与点之间的内在联系。这样讲唐诗,必须本人既是诗人,也是画家,有谁能办到?闻先生讲唐诗的妙语,应该记录下来。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上课从不记笔记。听说比我高一班的同学郑临川记录了,而且整理成一本《闻一多论唐诗》,出版了,这是大好事。

我颇具歪才,善能胡诌,闻先生很欣赏我。我曾替一个比我低一班的同学代笔写了一篇关于李贺的读书报告,——西南联大一般课程都不考试,只于学期终了时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给学分。闻先生看了这篇读书报告后,对那位同学说:“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比汪曾祺写的还好!”其实我写李贺,只写了一点:别人的诗都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故颜色特别浓烈。这也是西南联大许多教授对学生鉴别的标准:不怕新,不怕怪,而不尚平庸,不喜欢人云亦云,只抄书,无创见。(《汪曾祺全集》六卷299—301页)

自由的环境里的互动,我们今人已难以感到,那是联大历史里不灭的一页。闻一多那类教学的方式,在今天未必能被校方认可,所谓野狐禅者正是。在青年的学生看来,也恰恰是有趣的地方。一是有感情,能从枯燥里得到赏心悦目的刺激,把沉睡的思想激活了;二是益智,由趣味这条路,把人引进新奇的世界,精神是飞起来的。青年初入学校,接受大学教育,固然有程式化的一面,但最终还是精神的自然游走,知道思想的亮点在哪,美丽的闪光何在,而自己也能进入那个有趣的创造里,其乐也是融融的。

应当说,闻一多的授课,不属于什么教育的流派。他在学生面前呈现的是诗人与思想者的本然。因为内心是热的,又能理解历史间的明暗,引起共鸣是必然的。久在书斋,未必就不谙现实,情怀总是在的。学问家如果是个诗人,就有飞起来的冲动,创造性也含在其间。对此,中文系的同学多有感触。联大的风气,在古朴中还有灵动的情思的漫游,就拥有了美的光环。

今人谈那段历史,也能体察出那时候的办学的仓促,教师队伍的短缺,及知识结构的不平衡。坦率说,闻一多授课的方式,可能受古人影响甚深,陈述的理论似乎有些问题。那时候的中国诗人教授们,精神大抵还没有鲁迅的境界,对域外小说与诗学的理解都还单面,不能从各个学科来对比为之。连后来在别的大学授课的冯至,阐释诗学的文字都有点平淡,甚至不及他崇拜的里尔克、雅斯贝尔斯那么丰富,不知道是审美的问题呢,还是价值观的问题。我们看海德格尔的阐释诗歌时的冲动,哲学与诗意都得以攀升,是有大眼光的。西南联大为中国文学教育最好的时期,而空白点却是明显的。像朱自清这样的懂诗、为诗的人,学术著述则有些平淡,都属于这样的问题。青年人那时候未必认识到这一点,有几个诗人气质很强的人,大家已经很是兴奋的。汪曾祺后来对联大独说佳处,鲜提遗憾,大约是过度爱怜自己母校的缘故。

教育学理论讲到师生互动的时候,使用了许多概念和事例,意在讲知识与精神的传承的最佳途径。就中文系而言,讲文学史与作家作品,没有文学的体验在,或说缺乏审美的经验的演绎,则会使文学的意味遗失掉,很是可惜的。诗人教授们大概可以避免这些,如果他们真有学问的话。研究文学史要有知识,还要有诗意的体验,这后者,闻一多这样的人容易完成,当知识无法抵挡诗意的袭来,师生的互动一定是美的。许多回忆闻一多的文章,给人的印象差不多都集中于此。

闻一多在西南联大是个受人尊敬的人,宗璞在《东藏记》里就以他和一些教授为原型,写了一个丰富的年月。不管是儒家者流,还是现代派的追随者,都不排斥闻一多。近读何兆武《上学记》,内中有关于闻一多的片断,与汪曾祺的回忆庶几近之。文章不仅写了唯美主义的闻一多,也写了反传统的闻一多,他说:

闻先生晚年讲诗(其实那时候他还不到五十岁),有一首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特别欣赏,在他的《宫体诗的自赎》一文中,曾把这首诗评价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当然这首诗写得的确很美,我也非常欣赏,不过除了浓厚的唯美倾向,却带有几分人生幻灭、虚无颓唐的味道,好像和他民主斗士的形象不大合拍。所以我以为,闻先生的思想主潮早年和晚年是一以贯之的,本质上还是个诗人,对美有特别的感受,而且从始至终都是一包热情,一生未曾改变过。现在不是有很多人在讨论:如果鲁迅活着会怎么样?其实同样可以问:如果闻一多活着会怎么样?仅凭一包热情,恐怕也不会畅行无阻的吧,我这么想。

闻先生那一辈人的旧学根底非常之好,可他同时又是极端反传统的。社会转型时期,有的人唯恐中国的旧文化不存在了,拚命维护;还有一种人,认为传统的东西束缚中国人太久了,中国要进入新的时代,就要彻底抛弃,全面创造新文化,闻先生、鲁迅、胡适都属于这种人。鲁迅激烈反对中国的旧文化,甚至提出不看中国书,《狂人日记》里宣称:什么“仁义道德”,满书都写着血淋淋的“吃人”两个字。闻先生在这一点上跟鲁迅非常相像。在搞民主运动的时候,他在课堂上对我们说:“你们从外面打进来,我从里边杀出去,我们里外合应,把传统的腐朽文化推翻!”意思是说:青年学子没有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毒害,所以你们须从外部推翻它;我是受过这个教育的,所以我现在要反对它,从里边杀出来与你们合作。我想这代表他当时真实的思想情况,虽然他研究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但他并不认同。(何兆武《上学记》142页,三联出版社2006年版)

何兆武的回忆比汪的文字要有思想的力度,不愧是学过哲学的,思考问题就深切得多,与张中行颇为相似。只是没有汪曾祺的文字传神,少的是其间的趣味。汪曾祺看人还是诗的因素多,不太从精神的层面讨论问题,这就和明清文人的样子相似,士大夫的因素也是有的吧。汪先生对闻一多的反传统的一面不是不知道,却不愿意深谈,大概对此有所保留也未可知。不管闻一多那代人看人看事如何怪,可是还存有真的诗意,那就大不容易。至于对旧的遗产的看法不同,在汪氏眼里,则多非怪事。西南联大本来就是思想多元的地方,那个并不齐一的时代,总还是趣多苦少的。

西南联大的老师在户外上课

4

业余生活中值得一提的是与昆曲的结缘。我们看他自己的回忆,当可想那时候的乐趣。

先前听到拍曲这个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出生在东北,那个地方乃荒野之地,不谙京剧,遑论昆曲?后来读前人的书,才知道一点旧学里的趣味,恍然悟出:士大夫们喜欢戏曲,乃一种文化的血缘,彼此关系太深。诗文和戏曲在读书人那里,乃快慰的两种表达。翻阅汪曾祺读书时期的资料,发现在西南联大还有些人在拍曲,沉浸在古典的审美快慰里,那是知识群落的乐趣。

昆曲太古雅,到了民国已经有些衰微了。汪曾祺的家乡离昆山不远,那是昆曲的发源地,在乡间受到旧音的熏陶是自然的。大凡喜欢昆曲者,对传统文化的典丽的一面都有依恋。其间的从容博雅是引人的。在士大夫们的眼里,昆曲是文人唱才有意思的,舞台间的演员来演绎就有点向俗的方向滑动。明清以来,文人拍曲,大概有点传统,这余绪现在不易看到了。联大这个地方还残存着古风,实在是有趣的。汪曾祺自觉地加入其间,喜欢的就是古风里的美质。他后来的文字在什么地方能让人想起古曲的悠扬,真的绕梁三日,不绝如缕。在那个世界里,纯净得没有杂质,在曲调与词汇里流的是清丽的旋律。汪氏《晚翠园曲会》写道:

每次做“同期”(唱昆爱好者约期集会唱曲,叫做同期)必到的是崔芝兰先生。她是联大为数不多的女教授之一,多年来研究蝌蚪的尾巴,运动中因此被斗,资料标本均被毁尽。崔先生几乎每次都唱《西楼记》。女教授,举止自然很端重,但是唱起曲子来却很“嗲”。

崔先生的丈夫张先生也是教授,每次都陪崔先生一起来。张先生不唱,只是端坐着听,听得很入神。

除了联大、云大师生,还有一些外来的客人来参加同期。

有一个女士大概是某个学院的教授或某个高级职员的夫人。她身材匀称,小小巧巧,穿浅色旗袍,眼睛很大,眉毛的弧线异常清楚,神气有点天真,不作态,整个脸明明朗朗。我给她起了个外号:“简单明了”,朱德熙说:“很准确。”她一定还要操持家务,照料孩子,但只要接到同期通知,就一定放下这些,欣然而来。

有一位先生,大概是襄理一级的职员,我们叫他“聋山门”。他是唱大花面的,而且总是唱《山门》,他是个聋子,——并不是板聋,只是耳音不准,总是跑调。真也亏给他擫笛的张宗和先生,能随着他高低上下来回跑。聋子不知道他跑调,还是气势磅礴地高唱:

“树木叉桠,峰峦如画,堪潇洒,喂呀,闷煞洒家,烦恼天来大!”

给大家吹笛子的是张宗和,几乎所有人唱的时候笛子都由他包了。他笛风圆满,唱起来很舒服。夫人孙凤竹也善唱曲,常唱的是“折柳·阳关”,唱得很宛转。“叫他关河到处休离剑,驿路逢人数寄书”,闻之使人欲涕。她身弱多病,不常唱。张宗和温文尔雅,孙凤竹风致楚楚,有时在晚翠园(他们就住在晚翠园一角)并肩散步,让人想起“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惊梦》)。(《汪曾祺全集》六卷210—211页)

这段生活记忆对汪曾祺后来的戏剧创作很有影响。他对拍曲的队伍里的人也产生了诸多兴趣。有的成了他后来朋友圈子里的人物。京派的作家喜欢昆曲的很多,俞平伯、浦江清都拍过曲。在北平的教授圈子里,颇有名声。拍曲子的人对民间文化多少有些感情,但毕竟还是缺少泥土的精神,境界停留在士大夫的层面。现在北京的读书人已难以见到这样的精神群落,想起来那些吟唱真的去而难返了。在喜欢昆曲的群落里,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及张家姐妹是个重要的部落,汪曾祺对此颇为亲切。他回忆说:

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张充和。她那时好像不在昆明。

张家姊妹都会唱曲。大姐因为爱唱曲,嫁给了昆曲传习所的顾传珍。张家是合肥望族,大小姐却和一个昆曲演员结了婚,门不当,户不对,张家在儿女婚姻问题上可真算是自由解放,突破了常规。二姐是个无事忙,她不大唱,只是对张罗办曲会之类的事非常热心。三姐兆和即我的师母,沈从文先生的夫人。她不太爱唱,但我却听过她唱“扫花”,是由我给她吹的笛子。四妹充和小时没有进过学校,只是在家里延师教诗词,拍曲子。她考北大,数学是零分,国文是一百分,北大还是录取了她。(《汪曾祺全集》六卷212页)

沈从文先生后来的精神的雅化,与张家的结缘是否有关不太好说,但他们的超俗的气韵相近那是无疑的。昆曲是古曲里有意味的存在。诗词、绘画、音乐里的东西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士大夫者流欣赏昆曲,乃旧文人的心绪诗意的表达。那里有静穆的东西,感伤与激愤,无奈与欣喜都有。这很易被读书人所接受。它后来的衰败,乃社会变迁所致,文人的情调毕竟太窄,遂被别的大众艺术所取代了。

查俞平伯日记,关于拍曲的记载很多,这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分。汪曾祺的老师浦江清常和俞平伯一起拍曲,彼此的乐趣是多的。浦江清在联大的时候是否参与过类似的活动,不得而知,但在战前是频繁的。比如1936年10月的俞平伯日记云:

前晚之文始脱草。趁九时公车偕江清、延甫进城,在公园下车,在柏斯馨茶点。出时遇陶光。至景山东前街许潜庵宅,曲集于十一时始,唱《赐福》、《拾画》、《叫画》、《玩笺》、《借饷》、《藏舟》。饭后唱《盘夫》、《议亲》、《茶叙》、《琴挑》、《痴梦》、《佳期》、《游园》、《折柳》。五时半毕返舍。侍二亲讲《论语》。父讲“吾日三省吾身”章,旨云圣贤心迹在人我之间,忠恕之道与禅门止观不同,所谓一以贯之者是也。(《俞平伯全集》十卷233页,花山出版社,1997年版)

昆曲的词与曲,都很美。旋律之中有古奥的因素。京派文人喜欢昆曲,自然也把感受写到学术文字里去。俞平伯研究词,就有拍曲的经验在,那是很有意思的。浦江清谈中国的戏曲与小说,不乏独有的感受。年轻时期的汪曾祺接触昆曲,还没有老师们理解的那么深。但其间的形式的美感动了他,对他来说是有趣的经验。汪曾祺回忆说,参加拍曲的结果,是学会了吹笛子,这对他是意外的收获:

参加了曲社,我除学了几出昆曲,还酷爱上吹笛——我原来就会吹一点,我常在月白风清之夜,坐在联大“昆中北院”的一棵大槐树暴出地面的老树根上,独自吹笛,直至半夜。同学里有人说:“这家伙是个疯子。”(《汪曾祺全集》三卷432页)

民国的读书人业余时间在剧场或沙龙里,和梨园亲近。这种旧式的生活方式,保留了士大夫的某种精神。后来汪曾祺进入梨园行,以写戏谋生,一下子进入角色,是有长久的训练的缘故。

士大夫喜欢昆曲,有一个很长的传统。明代的袁宏道、张岱在文章里都有记载,钱谦益、吴梅村的诗文也偶有谈及,袁宏道《锦帆集·尺牍·龚惟长先生》云:

然真乐有五,不可不知。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袁宏道集笺校》上卷205—20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读此段文字,能感觉到明代文人的潇洒。审美之乐,亦生命之乐。此间只有感官与心理的愉悦,道学的东西是看不到的。宋代以后,理学渐胜,但文人驻足词曲之间,竦身一动,遂有超凡入神之欢。此间戏曲给人的享受是巨大的。人的肢体语言与声音绘画,倘和诗文杂糅起来,有着不可小视的快感。此风流荡多年,直到民初依有文人游于此间。到了洋人的文化传来,新文人开始嘲笑于此,才一点点没落了。

浦江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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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如果遇到一位好的老师,影响自然是不能忘却的。联大的老师优秀者甚多,有的气味与汪氏相同,有的较远。年轻时候不谙世事,对一些老师说不出好来,阅历与见识都不够,失去治学的机会都是自然的。不过耳濡目染之间,还是有些心得,有的到后来倍觉珍贵。老年忆及旧人,对一些人则感念再三。比如在所佩服的学人里,浦江清算是一位吧。

  下课了

大约是八十年代,汪曾祺写了篇《关于八仙》。文章很有见识,文气直逼古人,有清爽悦目的感觉。这文章受了浦江清的影响是无疑的。汪曾祺都听过浦江清什么课,我们不得而知。我猜想他的文采及考据之功,是征服过汪氏的。

浦江清生于1904年,江苏松江县人。毕业于东南大学外语系。后受吴宓赏识,到清华做陈寅恪的助手。抗战时期到西南联大。他授课的内容多系文学史的,很多文字留下了讲课的心得。他在许多地方像周作人周围的那类人物,和俞平伯、朱自清、吕叔湘、江绍源等人关系不错。在文风上,走的是顾炎武或张岱的路子,古朴深切,善于考订旧迹,熟读野史札记。读他的论文,在看似枯燥里有诸多可玩味的气息。

如果得以中寿以上,他会留下很多著作。可惜五十年代后多病缠身,1957年就辞世了。他去世后,杨晦、游国恩、吕叔湘等颇为感伤,觉得学界逝去了一个重要人物。后来《浦江清文录》问世,收有《八仙考》、《宫蕊夫人宫词考证》、《词曲探源》、《词的讲解》、《评王著〈元词律〉》、《论小说》、《谈〈京本通俗小说〉》、《〈逍遥游〉之话》、《评江著〈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屈原》、《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等文。尤以《八仙考》引人,文笔之好与见解之深,可谓古调独谈。

汪曾祺谈八仙,在资料使用上受到了浦江清的影响无疑。观点也有接近的地方。他说:

八仙是反映中国市民的俗世思想的一组很没有道理的仙家。

这八位是杂凑起来的班子。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张果老是唐玄宗时的,吕洞宾据说是残唐五代时人,曹国舅只能算是宋朝人。他们也不是一个地方的。张果老隐于中条山,吕洞宾好像是山西人,何仙姑则是出荔枝的广东的增城人。他们之中有几位有师承关系,但也很乱。到底是汉钟离度了吕洞宾呢,还是吕洞宾度了汉钟离?是李铁拐度了别人,还是别人度了李铁拐?搞不清楚。他们的事迹也没有多少关联。他们大都是单独行动,组织纪律性是很差的。这八位是怎么弄到一起去的呢?最初可能是出于俗工的图画。

……

八仙后来被全真教和王重阳教拉进教里成了祖师爷,但他们的言行与道教的教义其实没有多大关系。他们突出的事迹是“度人”。他们度人并无深文大义,不像佛教讲精修,更没有禅宗的顿悟,只是说了些俗得不能再俗的话:看破富贵荣华,不争酒色财气……。简单说来,就是抛弃一切难于满足的欲望。另外一方面,他们又都放诞不羁,随随便便。他们不像早先的道家吸什么赤黄色,饵丹砂。他们多数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有什么吃什么。有一位叫陈莹中的作过一首长短句赠刘跛子(即李铁拐),有句云:“年华,留不住,触处为家。这一轮明月,本自无瑕。随分冬裘夏葛,都不会赤火黄芽。谁知我,春风一拐,谈笑有丹砂。”总之是在克制欲望与满足可能的欲望之间,保持平衡,求得一点心理的稳定。达到这种稳定,就是所谓“自在”。“自在神仙”,此之谓也。这是一种很便宜的,不费劲的庸俗的生活理想。(《汪曾祺全集》四卷86—87页)

汪曾祺谈八仙,还显得简单,浦江清则是深切的,考据与思想都有,确有跨俗的气象。《八仙考》云:

此八仙的构成,有好多原因:(一)八仙空泛观念,本存在于道家。(二)唐时道观有十二真人图等,为画家所专工,此种神仙图像可移借为俗家祝寿之用,因此演变成此八仙图,至久后亦失去祝寿之意,但为俗家厅堂悬画。改为瓷器,则成摆设。其用意与“三星”同,祝主人吉祥长寿之意。(三)戏剧本起于宴乐,《蟠桃会》等本为应俗家寿宴之用的,神仙戏亦多用以祝寿。其中八仙排场最受欢迎,适合戏剧的组织。(四)此八人的会合,约略始于宋元之际。(五)此八人的会合并无理由,在绘画方面,犹之唐宋道家画《十二真人图》,南宋板画雕四美人,宋元俗画《七贤过关图》的随便组合。戏剧方面,名录颇有出入,也从演变而渐渐固定的。从这样看来,八仙的组成与真正的道教的关系很浅。只有钟、吕两人有两重人格,一是神仙,二是教主。所以他们一边加入为民俗艺术所采用的神仙集团,一边被全真教推尊为祖师。然则全真教应该只尊钟、吕为祖师了,但后来又容纳另外数仙,而认为别派。此是晚起,显系化于民俗。(《浦江清文录》14—15页)

大凡对八仙感兴趣的,都是民俗意味浓的人,而且对民俗学有所研究者,能悟出诸多话题来。在这个意义上说,汪曾祺和自己的老师很有接近的地方。不过浦先生毕竟是学者,从他的文章能看出来受到陈寅恪的影响很大,也多少受到王国维的暗示。但文章的写法却是周作人式的古雅。只是他不是像苦雨翁那样小品心态,其考据与作品解析走的是陈寅恪的路子。浦江清的学问没有虚幻的那一套,乾嘉学派的东西是有一些的。在文章的格局上,他比周作人要大气,史学与诗学的因素结为一体。思想上不及周氏深远,多少能看出俞平伯式的韵致。所以,我猜想汪曾祺注意到这位前辈是自然的。

在某种意义上说,浦江清是个有文体意识的人物。他对文言与白话的关系有着独到的理解,是少有的文学史家。他在《词的讲解》中说:

何以中国的文人习用文言而不用他们自己口说的语言创造文学,这一个道理很深,牵涉的范围太广,我们在这里不便深论。要而论之,中国人所创造的文字是意象文字而不用拼音符号(一个民族自己创造的文字,应该是意象文字,借用外族的文字方始不得不改为拼音的办法),所以老早有脱离语言的倾向。甲骨卜辞的那样简短当然不是商人口语的忠实的记录。这是最早的语文分离的现象,由意象文字的特性而来,毫不足怪。以后这一套意象文字愈造愈多,论理可以作忠实记载语言之用,但记事一派始终抱着简洁的主张,愿意略去语言的渣滓。只有记言的书籍如《尚书》《论语》,中间有纯粹白话的记录。而《诗经》是古代的诗歌总汇,诗歌是精炼的语言,虽然和口头的说话不同,但《诗经》的全部可以说是属于语言的文学。所以在先秦的典籍里实在已有三种成分,一是文字的简洁的记录,二是几种占优势的语言如周语、鲁语的忠实的记录,三是诗歌或韵语的记录。古代的方言非常复杂,到了秦汉的时代,政治上是统一了,语言不曾统一,当时并没有个国语运动作为辅导,只以先秦的古籍教育优秀子弟,于是即以先秦典籍的语言作为文人笔下所通用的语言,虽然再大量吸收同时代的语言的质点以造成更丰富的词汇(如汉代赋家的多采楚地的方言),但文言文学的局面已经形成,口语文学以及方言文学不再兴起。(《浦江清文录》110页)

浦江清对文言与白话的理解,很是透彻。他看到了汉语的意象性,看法颇为有趣:

文言的性质不大好懂。是意象文字的神妙的运用。中国人所单独发展的文言一体,对于真实的语言,始终抱着若即若离的态度。意象文字的排列最早就有脱离语言的倾向,但所谓文学也者要达到高度的表情达意的作用,自然不只是文字的死板的无情的排列如图案画或符号逻辑一样;其积字成句,积句成文,无论在古文,在诗词,都有它们的声调和气势,这种声调和气势是从语言里模仿得来的,提炼出来的。所以文言也不单接于目,同时也是接于耳的一种语言。不过不是真正的语言,而是人为的语言,不是任何一个时代或一个地方的语言,而是超越时空的语言,我们也可以称为理想的语言。从前的文人都在这种理想的语言里思想。至于一般不识字的民众不懂,那他们是不管的。(《浦江清文录》111页)

这篇文章写于四十年代,考虑的问题之深不亚于胡适当年的论断。四十年后汪曾祺谈论语言的问题,和浦江清多有相似的地方,更有作家的意味,体味很深。只是没有老师的深切周密,意思大体相近。所以,汪曾祺在八十年代横空出世,不是空穴来风。他的前辈的卓识,比他要深厚一些,那是自然的了。

民国以后,在白话文里体现出明清笔记风韵的人很多。文人随笔大致有几种写法。一是周作人式的学术小品。一是浦江清那样的随笔式的考据论文。前者有点思想的漫步的意味,后者是纯粹的学术文章。汪曾祺是介于两者之间,多的是作家的风采。现代以来的作家在文学的路上走得很远,文体越来越白,似乎少有风采。浦江清那样的文字,因为太深,读者知之甚少,殊为可惜。倒是汪曾祺把文学意味和古雅的学问运作在一起,影响扩大了。周作人那样的小品要有智慧才行,浦江清的文字是逻辑与诗的,都不好学。汪曾祺得其一点,点染成片,遂成大势。但一面也弱化了思想,不及周氏多致,也无浦氏深厚。他兼得前人的神采,自成一路,中断的传统在此被衔接上了。

周作人、俞平伯、浦江清写文章喜欢引用野史杂记里的东西。浦江清对非正宗的文化颇多兴趣。这是五四后的文人的新眼光,把内容搞得美妙回旋,而叙述上不失古人的雅态。在许多地方,汪曾祺和这位老师有相似的一面。都喜欢民间的谣俗,对野史杂记颇有心得。浦江清论文里引用的明清文人杂书,汪氏也爱看,经常入眼,且幻化于文中。彼此在趣味上很是接近。近来谈汪曾祺的文章渐多,比较两人的关系者却少,这是个题目,我们细细体味,还有不少趣谈呢。

西南联大的岁月往矣,连汪曾祺的墓木已拱,早已草色渐萎了。但那些因汪氏的描述而留下的历史片影,却那么深地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汪曾祺的昆明是柔美的色调建筑的,他把那段生活拉到了一块精神的高地上,让我们知道知识分子还可以那样的生活,青年学子也可以散漫地游泳于思想之海。不迷功利,鲜及厉害,无伪地沐浴于智慧的光泽里。有时候忆及他笔下的昆明,我就想,今天的学生,所入学校很是气派,走到舒适之所了。而就精神的快慰而言,与那时候的人比,在有些地方,真的是退化了。

(全文完,原载2011年第5期《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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