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进拴||过年下
郭进拴,现为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平顶山分会会长,平顶山学院客座教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已出版《湛河大决战》《磊裕烽火》《洪流滚滚》《美女山,美人河》《六十岁说》《童趣儿》《人间真情》《命运》《我的鳌头》《观音菩萨传》《风雨龙潭情》《壮歌风云路》《月是故乡明》《岁月芬芳》《新城美韵》《乡情老更深》等五十六部。多篇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文艺报》发表并获奖。
【郭进拴原创】过年下
在我们豫西鳌头一带的乡下,过春节不叫过春节,叫“过年下”。春节这词太洋气了,庄稼人不喜欢,不喜欢的词还有很多,比如对一件事表示喜欢,俺鳌头人会说“中”,你如果说“爱”,那就不合时宜了。我有个一家子叔叔有时候说话总好来一句“我最爱吃某某东西”,婶子们就扭脸窃窃私语,“大哥咋说这话啊,啥爱爱的,难听死了”。而给这个“大年下”赋予最多含义的是五叔。五叔性子急,没什么文化,所有自己愿做的事都归于是大年下,比如喝酒大了,理由当然是年下了,酒喝多点没事。吃肉也是年下了嘛,“吃吃吃,不能放筷”。上他家做客,殷勤得让人招架不住,“快快,别放筷子,吃啊,过年下嘞”。
对于性子急的五叔,要是手头没事干,真是难为死他了。串亲戚,老早就收拾牢靠。来了亲戚,吵着“你们真慢,抓紧吧,黄花菜都凉了”。我小的时候和奶奶家住的隔一条河,父亲弟兄五个每家过年下下饺子,都盛出第一碗送到奶奶家。五叔和奶奶住在一起,每年初一天不亮,五叔就端着饺子给奶奶送来。而几乎每次都见爷爷奶奶家的窗子暗着,因为老人不会起得太早,他就在院子里急得大喊。邻居们听到五叔的喊声,都嘀咕着,“抓紧该起了,人家老五又喊他娘的门了,再不起,人家就笑话咱嘞”。这种事年年都在发生。初一早晨,我的兴奋在于能品尝不同品质的水饺。带到爷爷奶奶家的一共有五家的水饺,从它们的品相就可以看出是谁家的。五叔家的个大粗狂,内有肥肥的肉丁;三叔家的细致,像三婶的为人,含蓄不露声色;而母亲包的饺子最好看,大小均匀,排列整齐划一,像一队卫兵。
年下的鞭炮更是让人难以忘怀。20世纪60、70年代,我们小孩子根本没钱买鞭炮,往往一挂鞭30多个,不舍得一连串放完,就拆开放兜里,学着大人的样子,不时掏出一个点燃,然后迅速抛向天空,一声炸响,然后得意洋洋。因父亲放羊卖了羊毛有几个小钱,我的鞭炮便多些,甚至还有较长的50响一挂的。但村里伙伴自有他们的乐趣,他们买一种叫嘀嗒筋的小东西,这是一种用草纸卷得很细的小纸绳,里面放入不多火药,点燃起来,粒粒火星四溅,燃放时间较长,成本不高。还有一些大人会做大呲花,用泥巴塑成大酒瓶状,底部留个洞,放入火药,顶端植入火捻,封好晾干,到正月十五晚上街上人多时,点燃能吸引很多人观看。
腊月廿七、廿八,母亲会把早已晒干的棉花柴点燃,放在灶膛里。随着熊熊燃烧的柴火,热腾腾的水蒸气便从大铁锅中飘出飞向灶房外,随风弥漫成春天的气息。此时,只见母亲那双粗糙的手,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放在白色大瓷盆里的面团,经她的手就那么一搓一揉,放上几个胖乎乎的红枣,再点上一些红、黄、绿的颜色,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个梅花状的枣馍,一只只顽皮的小面猴、小面猪、小面鸡,一座座层次分明的大枣花馍。
过年的前几天,最忙碌的是父母。父亲一趟一趟地四处奔波着赶集、看庙会,卖羊,采购年货。母亲则忙着蒸枣花馍、炸丸子、做豆腐,还会把父亲采购回来的有限年货,变成过年期间的美味佳肴。
那年月,我家的生活十分拮据。为了过年,平日里一家人缩衣节食,父亲忙里偷闲做点小生意,母亲加班加点纺棉花织布,赚点小钱。除夕之夜,母亲便会把用粗布做成的新衣服,用一针一线纳成的新布鞋,拿出来让我试穿。我雀跃着、欢笑着,望着我的笑脸,母亲也是一脸的灿烂。父亲也会把省吃俭用的钱买来鞭炮和二踢脚,递到我的手上。拥有这么多的“年货”,我便心满意足了。
除夕之夜,在我们乡下是很热闹的,尽管当时还没有通电,但每个家族的男子们都要提着两样菜,或一壶酒,聚在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的长辈家,边喝团圆酒,边拉家常话,说是守夜,其情浓浓,其乐融融。女子们也都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围坐一起,边嗑瓜子,边叙旧情,欢声笑语,温馨一片。我根本在家里待不住,便手提小马灯,不是满街穿梭着观看挂在大门口的纸灯笼,贴在大门上的门神和春联,尽情品味喜庆、吉祥、红火的年意,就是和小伙伴们四处跑着疯玩。
五更将近时,家家户户便开始做年夜饭。在我的故乡,年夜饭是清一色的素馅饺子。且煮饺子不准拉风箱,只能用事先准备好的芝麻秆、高粱秸、干树枝之类的柴火等自燃火。待年夜饭做好后,首先盛上一碗,男主人或孩子们点燃鞭炮,主妇们在噼啪的鞭炮声中,双手托碗,敬天敬地。仪式完毕,全家人方能开吃年夜饺。我端着小碗,立于街口,听着那连续不断的爆竹声,才真正感觉到:年,终于到了。
吃过年夜饺子的人们,便披着夜色开始拜年了。最辛苦的当是晚辈们,从东家到西家走马灯似的逐一拜到,一个多小时要磕数百个头。身为长子的我,自然也加入了拜年的行列。拜完年,双膝疼痛,又饥又渴,回到家逮住凉饺子、冷馒头一顿猛餐。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喃喃自语:“我娃又长大一岁了!”说完,把一个红纸包塞到我手中,我展开纸包,是5毛“压岁钱”。我接在手里,感觉暖暖的,那是母亲的一颗爱心啊。
颇具吸引力的还有捡拾残炮。尤其是除夕之夜和正月初一凌晨,是燃放鞭炮的高潮时期,更是我捡拾残炮的黄金时间。我循着噼啪之声,跑东家串西家,冒着呛人的火药味,在残骸碎屑中捡拾残炮。由于我的脚快、手快,每次我的收获都是远远居于首位,令小伙伴们羡慕不已。在迷人的噼啪声中,我忘情地玩着,一直到被母亲强拉硬扯着走回家,才暂告一段落。
最难忘的,要数过年包饺子了。包饺子可是我家的一桩大事。当时,白面很少,肉也不多。母亲不得不包两种皮、两种馅的饺子,一种是白面肉馅饺子,一种是红薯面素馅饺子。饺子煮熟后,母亲端给我的尽是白面肉馅饺子,她自己却吃的是红薯面素馅饺子。已经有些懂事的我,说啥也不肯吃白面的饺子,非要吃母亲那碗黑面饺子。望着我,母亲眼含泪花笑了。后来,母亲用了一个小小的招数,把白面饺子包成花边的。不知是计的我,看着那一个个花边饺子好玩,便专吃花边饺子。
如今想起来,母亲的那花边饺子,仍然喷喷香地萦绕在我的记忆里。
现在的春节越过越没有意思,这让不少50、60后不时回忆起儿时过年的趣事,感觉那时候过年真是年味十足。虽然,那时的饭菜品种比现在少,营养也没那么讲究,可总觉得那时的饭菜好吃多了;那时的礼品不如现在贵重,鞭炮也没那么多花样,但过年的气氛却要比现在浓厚得多。
细数儿时过年的美好回忆:“从一个流着鼻涕的小毛孩转眼长成了大人,对春节这样的传统佳节也渐渐看淡,或许是生活条件好了,感觉天天在过年。”“80后”网友“走马观花”一语道出了许多同龄人对过年的感受,许多网友纷纷跟帖,在他们的脑海里,仍珍藏着儿时过年的美好记忆。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还没过年就催着妈妈买新衣服。除夕晚上洗个澡,第二天,从里到外一身新,感觉自己特别帅。”网友“江南雨”说,上小学的时候,每年放完寒假回学校,同学们都要比一比,看看谁的新衣服漂亮。每到年底,商场里总被买衣服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而红色衣服总是最受欢迎的。“记得12岁那年,母亲带我在市中心路上买新衣,一个服装店老板笑呵呵地说,买件红色的吧,这个颜色最吉利了,卖得特别火。”24岁的网友“娃娃漆”打开自己的衣柜,发现红色衣服一大堆,原来都是以前为过新年而买的。
“小时候,家里没人识字,每逢春节,母亲总会买一张红纸,到处央人写春联。到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便把写春联的活交给了我。我写得歪歪扭扭,母亲却鼓励我:红纸黑字,图个喜庆,敢写就行。” 网友“非常滋味”说,过年,要的就是一个年气儿,春联必不可少。除了春联,门神也是一定要贴的,驻守家门,抵御外鬼。网友“非常滋味”说:“我家的门神年年都是张飞和关羽。”
都说小孩喜欢过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能收压岁钱。春节拜年,长辈分压岁钱给晚辈,据说压岁钱可以压住邪祟,因为“岁”与“祟”谐音,晚辈得到压岁钱就可以平平安安度过一岁。“那时候,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有属于自己的零用钱。在我们眼里,春节成了‘致富’的好日子。”网友“缘本如此”说,小时候一个5毛钱的红包就足以在其他小朋友面前炫耀一番了。
而已为人母的网友“永远有多远”对于压岁钱有着更深的体会。“小时候收到压岁钱,回家后全部上交,看着妈妈欣慰的笑脸甭提有多高兴。可现在,女儿总是跑她奶奶那里告状,说压岁钱全让我给贪污了。”
过年,放鞭炮少不了。年三十晚上放一次,那是“送旧”,初一早上放一次,算是“迎新”,而正月里小孩子们放鞭炮才是最有趣的。男孩子最调皮,拿着5毛钱买上一盒的小炮仗,再从灶台上偷一根香点火,一路走一路放炮仗,把女孩子吓得直往大人身上扑。”说起放鞭炮,“Z天下”颇有心得。“放鞭炮的乐趣在于放炮位置的讲究。一待导火线冒出火花,就要立刻把炮扔进水里、竹筒里、破罐子里,‘砰’‘啪’声响各不同。可一不小心,就会把穿在身上的新衣服炸出几个小洞,回家难免被妈妈骂几句。”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的童年是在困苦生活中度过的。即使如此,也有一些过年趣事儿时常在心头萦绕,而且日久弥香,挥之不去。
当我长到敢放鞭炮时,一到年根前,我就嚷嚷着朝父亲要鞭炮放。无论钱多么紧,父亲都会满足我的要求,挤出两角五分钱来,为我买一挂比黄香粗不了多少的百头小洋鞭。就这样的小鞭,也能让我乐呵好一大阵子,还时不时地拿出来在小伙伴们面前显摆显摆。这挂鞭炮我是舍不得一下放完的,而是将小鞭拆下来单个放,哩哩啦啦可以从春节放到二月初二。因小鞭没有杀伤力,有时候也会搞点恶作剧,将小鞭藏在纸卷的旱烟里,大人不注意吸烟时就会被吓一跳。也会将小鞭拴在小狗和小猫的尾巴上点燃,小狗小猫被鞭炮惊吓得到处乱窜,我们会开心地笑得前仰后合。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代销点是我们最向往的地方。虽然吃不到东西,可也能一饱眼福。那时一个生产大队才有一个代销点,离家能有几里的路程。记得我八岁那年,快临近春节了,母亲打发我们去代销点购点年货,就这个差事儿,我是和二姐“定钢锤”赢来的。我拎着四五个玻璃瓶子,踏着没膝深的积雪,頂着刺骨的寒风,走着一呲一滑的冰雪路,跟头把式地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代销点。买完了母亲单子上的东西,手里只剩下了二分钱,只够买一块五色灯笼状的糖球。因为这个账是母亲早已算好了的。当糖块含在嘴里时,我早已把疲劳和寒冷忘在了脑后。
农村有个习俗,即使再困难,年夜饭也要吃饺子,而且饺子里还要包上两枚一分钱的硬币,谁要能吃到硬币就有福有钱。记得一年春节吃年夜饭时,为了能吃到一枚硬币,饺子一上桌,我们兄弟姐妹就像饿狼扑食一样,狼吞虎咽地抡开了腮帮子。等母亲忙乎完上桌时,饺子已所剩无几,我们个个吃得小肚溜圆,可谁也没有吃到那两枚硬币。母亲收拾碗筷时,发现两枚一分钱的硬币已沉落锅底。我们空欢喜了一场,可母亲还饿着肚子。那个年代小麦产量低品质差,磨面时又舍不得“掐”太狠,。所以面就没有筋,包的饺子会破肚子,所以硬币就会落在锅里。记得小时候一到腊月,过年的氛围一天比一天浓郁,我们这些小伙伴们也天天盼着赶紧过年,因为过年可以有好吃的,可以穿新衣服。特别是过了腊月二十三一直到正月初一,乡里人每天都忙着不同的活,为过年做着各种准备。总结起来朗朗上口,十分有趣。
二十三祭灶官。到腊月二十三下午,家家户户把灶房的旧灶王爷揭下来,贴上新的灶王爷,点燃香火摆上贡品,灶王爷两边的对联一般是“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或是“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希望灶王爷能上天见到玉皇大帝多多美言,回来后多带福气。
二十四扫房子。村里人平时农活多,一年里很少打扫房子,但到了腊月二十四,无论再忙都会动员全家老小扫墙抹灰,屋里屋外彻底清扫干净。条件好的人家,还会用白灰将墙壁重新粉刷一遍,处处显示出新年新气象。
二十五做豆腐。小时候过年几乎家家户户都自己做豆腐,很少见有人买豆腐。前一天晚上将自家产的豆子泡好,第二天一大早,男女老少齐上阵,磨豆浆、挑水、烧火一通忙活,待豆浆熬得差不多了,再用家里淹酸菜的浆水往锅里一添,豆浆糊糊马上变成一团一团的豆腐。壮劳力便用马瓢将团状豆腐舀到大沙包里,几个人用力将里面的水挤压出来,把挤完水的豆腐用纱布裹严实,在案板上压上几个小时,豆腐就算做好了。
二十六蒸馒头。蒸馒头基本全是女人的活,从早上开始忙活,提前都发好了面,经过一番揉面、切团、整形等工序后,开始上笼蒸,有圆蒸馍、花卷、菜包、肉包等很多品种。蒸出来后先晾凉,再放入洗干净的缸里,基本够一个正月吃。我们这些小伙伴们,迫不及待的拿出自家新蒸出的馒头,纷纷集中到门前的柴火垛上,香甜地吃着,还不时评论谁家的馒头好看,谁家的馒头好吃。
二十七杀公鸡。其实,这一天不光杀鸡,有的还杀猪。当天,鸡的惨叫和猪的哀嚎此起彼伏,村里到处都飘荡着炖鸡煮肉的香味。更有意思的是,杀猪匠把开膛后的猪尿泡吹得滚圆发张,然后绑在一根小木棍上,孩子们拿着在村里欢快的来回跑,把它当着气球玩。
二十八贴花花。那时候家里再穷,也要买年画,到腊月二十八这天,开始贴年画、贴春联。堂屋客厅中央墙上一般都要贴一张很大尺寸的新画,叫做“挂中堂”,有的挂老寿星图、有的挂松鹤延年图、有的挂老虎图等,其他房间除了山水、人物画外,我清楚记得当时很多人家都贴连环画,有《红灯记》、《沙家浜》等等。
二十九堵门口。腊月二十九一大早,家家门口都横档着一根长棍,寓意是挡住家里的财物、福气不外流,外边的邪气进不来,到了正月十九年彻底过完了才能拿开。
三十退蹄。这一天家里每个人都要洗脚、洗头,然后换上新衣服,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名曰“除旧迎新”。
初一撅墩。正月初一五更天,晚辈们必须起床给村里的长辈磕头拜年,长辈们则早早在家里等候其他晚辈来磕头。村里给老人磕头拜年的人成群结队,大家说说笑笑很是热闹。长辈们更是异常高兴,一见有人来磕头,马上拿出香烟糖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奶奶还每年让我在信用社工作的三叔提前换上一大摞崭新崭新的一角钱纸币,给我们每个来磕头的孙子、孙女发上一张。有时看别的孙子孙女不在场时,奶奶还会偏心地给我多发一、两张。
尽管离开家乡已经三四十年了,但儿时记忆里过年下的浓浓乡情令我常思常想、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