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在发布于 1936 年的一篇文章中,论述了一个有趣的观点。
他写,西方绘画在近立方形的框里幻出一个锥形的透视空间,由近及远,层层推出,以至于目及难穷的远天,令人心往不返。中国绘画则喜欢在一个竖方形的直幅里,令人抬头先见远山,然后由远及近,逐渐返于画家或观者所流连盘桓的水边林下。
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看方式,意味着两种不同的空间意识。文艺复兴以来,透视法占据了西方古典绘画的重要位置,画中人物、物体与建筑不仅要遵从近大远小的基本规则,还需要明确一幅画的中心焦点。如拉斐尔( Raffaello Santi )的《雅典学院》,背景与构图如同严密的舞台空间,建筑学与透视法被运用到了极致。“雅典学院”,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学校,而是整个古典世界里的一个理想智慧群体。画中共有 50 余位影响了世界的著名学者,正面走来的两位里,柏拉图( Plato )的形象来自达·芬奇( Leonardo da Vinci ),右手指向天空;亚里士多德( Aristotle )的形象可能来自米开朗基罗( Michelangelo ),右手掌心指着地面。二人位于中心位置,边走边谈,分别暗指自己的学说。有趣的是,不论最先看到的是侧卧在桌台上的前排哲学家赫拉克利特( Herakleitos ),或是其他学者,观看者的视线最终都会落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间。因为建筑物的透视结构及地面图案等线条的走向与延伸交织,早已确定了透视中心。而这个中心,就是观者的视觉焦点。由此也可以看出,焦点透视的规则是由近及远——我们从近处望出,探向远方,至无穷远的天边,没有尽头。中国古代画者,有发现透视法吗?当然。宗炳在《画山水序》里写道:今张绡素以远映,则崐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坚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远。他又写: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山。此言,正是对透视法的最早解读。只不过,中国古代画家在最初就刻意回避掉了透视法则,因为科学的透视法需要一个特定视角和从这个固定视角所看到的情景,这种方法符合西方人的思维逻辑,但对中国画家来说却远远不够,他们需要的是天人合一的完整自然观,需要的是远看、近看皆可的景色,他们更看重整体境界给人的情绪感染,而固定视角的透视,则会限制他们的表达。郭熙总结前人经验,在《林泉高致》里记载了三种方法: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此为三远法,即以仰视、俯视和平视等不同的视点来描绘景物,它打破了以一个视点观察景物的局限,使画面视野更为广阔。有趣的是,中国绘画中的“远”,终究是要收于“近”的。宗先生写,中国人看山水不是心往不返,目及无穷,而是“返身而诚”,“万物皆备于我”。王安石有两句诗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前一句写盘桓流连,后一句回返自心。读五代及宋时古画,更是深以为然。一幅山水竖轴画,我们最先看到的,多是高耸的危峰,其后才是回到近处水边林下。参考文献:宗白华《美学散步》。PS:个人微博“莫一奥”已开通,那里会发些日常,偶尔送书,欢迎来坐。本文转载自莫一奥的个人公众号“莫一奥的”,点击下方贴片,可前往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