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典《恶魔师》——虚无深处的巨大激情
晚清《点石斋画报》里的“飞头獠”图
文/老贺
很多人评价杨典的短篇小说是“当代志怪”,这当然也没有错,因为他写的都是“怪力乱神”的故事,而且是当代视角也有很多是以现当代为时间背景的。同时,杨典近两年出版的《懒慢抄》《鹅笼记》《恶魔师》,也是从《山海经》《搜神记》《灵异记》以来的中国志怪小说的传承相续。这在当代小说中也极为罕见。然而简单“志怪”的命名远不能涵盖其小说的,或者说“志怪“只是他的一个特征、一个外壳。下面我们还是借用“志怪”这个说法来谈论。
杨典的“志怪”与众不同的地方至少有三点:首先是文本重建。他将汉语古籍中的残缺、遗漏、丢失、隐秘等处放大成一个个文学私世界,这是文本史的再创作,对文本史的空缺以及人物的不详处重新进行阐释、填充、生发、建构。实际上他是在写虚无、写空白、写沉默,如同时间与历史的另一种延续。
比如《恶魔师》里的《黑灯照》《飞头蛮之恋》《大瓢》《救驾汤》《缩写本绣像花关索微传》等等,“花关索微传”以明朝话本《花关索传》为原型出处,又融合了演义、戏剧及种种民间传说。关羽在明朝已经被多重神话,花关索又是虚构的关羽遗弃的神秘之子。作者通过各种版本间的不详与矛盾之处进行考证、增补、修订、嫁接、分析,塑造出了一个英雄与恶棍、古怪与忠烈集成的天才少年。
作者给花关索设计了一项独门法术——炼微术:“在月光下燃烧影子身体就会变小。”让我想到了《聊斋》的奇幻与马尔克斯的魔幻。书中又写到,“他早已失踪多年,自幼便失踪——他来自失踪,又走向失踪,他修炼失踪,甚至就是失踪本身。”这一表述瞬间把你从古典传奇志怪直接代入到后现代的悖论式主体解构。在杨典志怪的文本重建中,考证、索引、增订、分析等内容是他的叙事方法,是小说的一部分,甚至有些精微的考证文本也是他虚构出来的。
第二个特点是构造模型。文艺批评家陈均兄在杨典的《恶魔师》新书研讨会上说,“西方文学对杨典有多少影响?因为他的作品里总能看到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的影子。”我深以为是。杨典在当代志怪框架下进行了历史与想象;现实与文本的层层叠加与交错,构成了多重叙事视角与复合的语言空间。
在《火儿罕残肢令》里知识与权力、残酷与肉体、满足与遗忘等关系形成了一种病态的自洽依存生态。《形而上学者》里用一种荒诞的行为解构经典哲学观念,因而又变成了一种更为荒诞的现实处境。而《发条兔》写了一个通过改变过去从而改变命运的神奇机构,也提出了真实与幸福之间的复杂矛盾。最终以解构之解构,悖论之悖论的推进呈现出了一种开放性的存在悲凉。
杨典的“志怪”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个当代隐喻模型:知识与权力的关系模型;身体、身份与命运的关系模型;历史、现实、文本之间关系的模型。就像卡夫卡的小说,它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但是一种巨大的象征体系。
其三,杨典的小说语言是诗性语言,你完全可以当作诗歌来阅读,非常讲究。他将古典汉语之美用现代意识切割、处理,不仅扩充了汉语边界,也一次次刷新我的阅读经验。
如以下我摘抄杨典《恶魔师》里的三个片段:
作为第三十七代飞头蛮的佼佼者,她更是独身思想的集大成者。她忧伤的脸与飞散的长发,会在浩瀚的夜空中形成一道长长的壮丽的弧线,宛如一轮拖着乌云的明月。——《飞头蛮之恋》
她的头在咬啮、吞噬、观照与喊声中有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般冷艳。她飞过之处,群鬼们都燕雀无声,有些甚至低首向她行跪拜之礼。他们都对她羡慕不已,因在同一空间内运行,爱只是一场“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遮蔽,必须不爱才能懂得“千载以还不必有知己”的雄心。她相信自己最终发现一个根本无法爱她,也不会被她所爱的绝对情人。——《飞头蛮之恋》
我就是一。我是一中的无。我是无中的卑贱、世俗与渺小之总和。我之超我将重新点燃反道德的曙光。可追思往事,为何我们杀过那么多本只想如一株植物般靠分叉与歧途而活下去之人?时代不过是一只被偶尔搁浅在那植物枝条的朱雀。——《十翼》
以上三点是我作为阅读者的文学体验,其实更让我羡慕的是他的创作状态。斗室内,方寸之地,无所顾忌,飞展自己的无边想象,虚虚实实,如来如去,无所不用其极。建立了一个个语言帝国,万有之空花。杨典在帝国里栖居,我们也在帝国里栖居。然而帝国有多么辉煌,虚无就有多么强大。辉煌与虚无一起成长,相爱相杀,釜底抽薪,成住坏空。
我们不能说杨典小说的底色是虚无的,但我看到一股无尽潮水从文字间弥漫开来,我看到了虚无深处巨大的激情。杨典给我们展现了一种现代意味的、相互抵消的色空美学关系。此刻观念已不重要,只有残缺的美感才是尘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影迹。
2021年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