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漂流 | 第十二章:去中心化
电影《幸福的拉扎罗》剧照
大雪呼啦啦地覆盖了天地,淹没众生,也送走装载了一颗颗梦想之心的绿皮火车。在北中国苍茫的大地上,疾风撕裂地划过离散者的脸部,几道平行的黑色铁轨,逐梦者与离开者的眼神在一瞬之间交错,失空在雾霭弥漫的山川下。
春节后,小亮失踪了一段时间。我在微信联系不上他,问几个朋友,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一度听说他得了重病,甚至传出他被请去喝茶的传闻,担心地在群里提到此事。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小亮传来一份文档,是他这段时间拜访中国各地合作社的观察手记,里面不仅有文字,还有细致的表格和图片。小亮告诉我,他没事,叫我不必担心,他只是去拜访了中国各地的合作社。
“这听起来很理想。”我说的话在当时有种泼冷水的意味,“但现实里,平均主义的风格真的适合效率最大化吗?我的意思是,在市场已经如此饱和、竞争残酷的格局下,一个新兴社团,但凡它要考虑到盈利,前期就不可避免需要残酷的军备竞赛,需要度过一段劳动和回报不成正比的阶段,需要有领导,毕竟就连社会主义革命,也有明确的领导和政党,但在合作社,这样真的可以做到吗?第一是每个员工的生产积极性如何调动?第二是如果随着发展,它不可避免出现了内部收入不均、权力结构变化,积极做事的人成为一个中心,那最后不还是回归到公司的模式吗?”
“不是平均主义。”小亮反驳我,“它是要消除,至少是缓和领导、工人那种等级分明的权力结构,更强调一种合作互助的氛围。”
“但没有权威,怎么有号召力?没有一个大家都服从的中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抱怨,如果权力体系是扁平的,那最后听命于谁?”
“我举一个例子。合作社还会有主编,在执行工作上有组织框架,所以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们改造更多的是收入分配体系和社团内部的氛围,就是我们一起做事,但我不是为领导卖命,而是为一个我们共同认可的事业去努力。”
“想法挺好的,我担心的还是具体的执行吧。在盖茨比书店,我听过太多有趣的想法了,但最后都毁在执行上面。”
小亮没有执着于去说服我,而是希望我感兴趣可以加入他的社群,观望合作社的进展。我在媒体工作,无论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还是选题的需要,小亮的合作社计划都会是我认为值得跟进的事。在媒体待久了会有一个思维,就是凡事都想着适不适合做选题,看电影,别人为主角之死哭得稀里哗啦,我在想,这个用什么角度切入比较合适。在盖茨比书店,别人只是即兴聊天、即兴散场,我会在征得同意后打开手机录音,把觉得可能有用的谈话记下来。
“或许是确信盖茨比书店有一天会死。”
在跟小亮谈话时,我跟他坦白自己的想法。小亮是渴望为盖茨比书店接续生命的人,而我内心笃定了它将走向死亡。这份心态使我留恋眼前的美好,却也在快乐之中察觉到终将消逝的结局。所以我总是不快乐。我看见快乐的事会想到痛苦的一面,我尝试让自己更开心,开心总是一时的,我没有办法让自己不想到散场的模样。
“你就是太感伤主义了!”小亮拍拍我的肩,“这样活着多累啊。事情要朝前看,永远不要把过去当做黄金时代,黄金时代就在我们活着的当下,在我们创造的时刻,盖茨比死了又怎样呢,只要我们还在,它就还在,它的存活不是以实体空间作为标志,而是取决我们是否能记住它、传承它!”
他说这话时真像一个活着的工会领袖、一个中国版本的马尔科姆·X,像我这么丧的人,大概就需要这种人救济吧。我想,但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跟他碰了碰啤酒,祝他好运。小亮拖着消瘦的身躯潜入暗夜,在我恍然想起某件事,回过头时,天台上只剩我一个人。
那个春天,小亮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投入到消耗心力的自我剥削之中。作为合作社运动的预热,他首先联合朋友发起了一系列名叫“黑房子”的活动,这档活动的宗旨是揭开铁屋中不可言说之事,围绕宗旨,成员们邀请嘉宾举办了一系列反思996、性别暴力、资本主义、工作伦理的线下活动。
在一场行为艺术里,小亮扮演一位过劳的程序员。四周都是规训他的声音,他赤脚行走,神色恍惚,用十个脚趾急促地踩着键盘,压抑、愤怒、窒息,无人问津,直到键盘声止,程序员当场倒地,小亮用一场行为艺术表达对资本主义剥削劳工的抗议。在现场,“去世”的程序员依旧紧抱键盘。
许多老住客私下并不感兴趣这个提案:“盖茨比书店都赚不了钱,我为什么还自己倒贴给它干活?”一位朋友在和我讨论时担心,所谓的合作社只是花架子,实际作用并不大,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改善盖茨比书店的盈利模式,不维护好跟政府、居委会的关系,盖茨比书店迟早要出事。
这些矛盾的声音回荡在盖茨比书店内部。人们大多对合作社持观望态度,而盖茨比书店团队苦恼的是,他们缺乏一个金钱之外的激励机制鼓动更多人参与到合作社中,仅仅是新媒体的内容生产,就面临人手紧缺。很多青年人认可盖茨比书店的价值,但客观条件下他们有生存压力,即便他们写稿,也是投给稿费明显高过盖茨比书店的平台,这时候,财政上吃力的盖茨比书店不得不面临人才流失。
实际上,这个迹象从盖茨比书店早期就出现了,这家青年空间的人员流动频繁,很多人把这里当做休憩的驿站,欢愉过后,就又投入工作和留学中。盖茨比书店无法长期留住人,就很难制定长期计划并稳定推进,这是困扰他们的老大难问题。
在生产与工作机制转型的同时,盖茨比书店主办或承办的活动调性也在发生一些调整。早期,名人讲座、读书会和电影沙龙是盖茨比书店活动的重点,那时候,盖茨比书店多邀请在公共领域被认为是自由主义者的学者做讲座,他们和青年一道,阅读托克维尔、约翰·密尔、阿伦特、奥威尔等人的著作。到后来,盖茨比书店的活动在保留既有活动的基础上,增添了更介入现实政治的内容,尤其是关于居住、社交、文化和性别权益问题的讨论,盖茨比书店发起了反性骚扰机制的讨论
就在越来越多人唱衰盖茨比书店的时候,这年夏天,陶然却做了一件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辞去出版社的工作,成为盖茨比书店的全职员工。说是公众号的新媒体主编,其实新媒体就他一个人全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