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邹慧萍：悲悯的目光
悲悯的目光
邹慧萍
小时候，我犯了错误，总是妈妈惩罚我。父亲总是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我。或者走来走去，好像在踱步一样。等妈妈的惩戒、训斥、教育结束了，父亲就不失时机地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头或者检验着我挨打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伤痕。然后变戏法似的给我一块糖果或者一只苹果作为挨打后的补偿。
“不要再犯了，噢！”父亲轻声叮咛。我的泪水便在这温言细雨的叮咛里流淌。
小孩子总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偷摘了邻家的杏子，践踏了谁家的菜园子，和邻家的小孩打了架……错误总是接二连三的。父亲在外县的乡政府上班，一年很少回来几次。我们三男俩女兄妹五个，都交给妈妈管教。妈妈常常感到力不从心，这时候，妈妈总是抱怨父亲，说：都是你惯的，不听话。
父亲总是用憨笑给妈妈赔不是。
有一次，我打碎了一整摞白底蓝花的细瓷碗，那可是妈妈只有在年节时才肯用的碗呀！我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见父亲远远地给我挤眼睛。叫我不要声张。接着，父亲披上他下乡才穿的臃肿的棉大衣，我和弟弟分别拽着父亲的衣襟，三个人并排走出了院子。扔掉了父亲揣在身后的碎瓷渣儿。
等妈妈知道，已经时过境迁了，也就不再责怪。只抱怨父亲说：你唱红脸，落人情，我也不得罪人了！娃娃学不好，学坏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
那次，我从外地学校回来，遇到连阴雨，农村公路泥泞湿滑，每天一趟的班车也取消了。我一时返不回学校，急得快哭了。父亲戴着发黄的草帽站在公路中央为我挡车，而让我躲到公路旁的商店里避雨。父亲说：你看着我堵住车了，就赶紧过来。
我坐着父亲挡下来的大卡车里去县城，卡车在离县城十公里的山路上抛锚了，我只好下车步行。山路湿滑，走不了几步就摔一跤，等我爬爬跌跌走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夜间十点多了。而支撑着我敢于在山路上走夜路的正是父亲站在公路中央堵车的身影。
刚刚实行农业大包干的时候，农业社分给我家11亩已经成熟了的麦田。庄稼不等人。而哥哥姐姐此时都在外地工作、上学，母亲身体不好，住在医院里。那11亩熟透了的麦田就全靠我和父亲去收获了。
每天，我会被父亲噌噌噌噌的磨镰声唤醒。我们带着干粮，一早上路，到天麻麻黑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还要顺便捎带一车捆好的粮食。那时候用的是架子车，会装架子车的人能够把一捆一捆的麦捆装得像个麦垛一样整齐，在下山的路上疾跑如飞，远远看去，就像是云朵在动。而我缺少力气，父亲也是多年没有劳动，况且已年近五十，我们俩怎么努力都不能把车装得整齐匀称，当然下山的路上也不能像他们一样疾走如飞。总是我在后面拽着，父亲在前面扛着，让快速下滑的车子保持平衡。
有一次，不知是天黑父亲没有看见，还是车子下滑难以把控，父亲和急速下滑的车子翻进了路边的窟圈。我眼前一黑，吓得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父亲唤我的声音，睁开眼，我看见父亲正从那个窟圈往上爬，他让我拽一把，我拉父亲上来，我看见父亲的额头流了血，衣服袖子也撕破了。就害怕得大哭起来，父亲一边哄我，一边给我擦眼泪说：我娃不怕，不怕。爸这不是好好的么？
我们解开架子车上的绳子，把架子车抬出来，又找一块平坦的田埂，把麦捆一捆一捆挪到车子上，重新捆扎起来。这一回，我觉得我好像突然有了神助一样，帮父亲把绳子捆得紧紧的，车上的粮食就整整齐齐地不偏也不倚了。那天，我们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我看见搭在山梁梁上的月亮是那么圆那么亮，好像有意给我和父亲照亮似的。
那年我17岁，却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
在以后的生活中，每当我遇到不顺和困难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那次麦收的经历，想起那晚明亮的月光。
那年暑假，我因中毒性痢疾昏迷十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正是凌晨，我睁开眼睛，似乎看见金光四射，就兴奋激动，不知说什么才好。身旁的亲戚们唏嘘庆幸之余，想考验考验我是否真的清醒了，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提问，都是些简单的“我是谁”“他是谁”的问题，我自以为回答准确，口齿伶俐。其实是在胡言乱语。只听见，父亲在远处轻轻地说：别问了，小心搅乱了娃娃的脑子。
这句话我常常想起。有时候，会拿这话和父亲打趣：我混，我笨，都是那场病烧坏了脑子。父亲会瞬间红了眼圈。深深地盯我一眼，大声呵斥：别胡说！
而我却在无意中听见，父亲劝阻生我气的妈妈：那场病把娃娃脑子烧坏了，你就不要和娃娃计较了！
其实，离那场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真正计较的是我的父亲呀！父亲总是记着那场病对我的伤害。
我打电话问妈妈：你把我桌子上的报纸放到哪里去了？
听见父亲在电话的那边大声批评妈妈：我说你别动你别动，你偏要收拾，你不看电视上那些作家都是把桌子铺排得满满的吗？
我第一次知道，在父亲的心里，女儿和那些电视上的“作家”是一样一样的。
此时，我坐在我的书桌前，望着远方的细柳晴空，欢喜又悲伤。
我欢喜着我的一生有这样好的父亲，悲伤着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不能长久，不能永久。
父亲已经离开我五年多了。
而我的眼前，会不经意地出现父亲的目光，远远地看着我，满满的都是悲悯和慈爱。
邹慧萍，女，宁夏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宁夏幼儿师范专科学校。写作发表散文随笔多篇。有散文作品入选《生命的重音》《原州历代诗文选》《西海固文学丛书》《静宁文学丛书》等书，著有散文集《行走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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