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刘巧芝:奶奶的大脚
刘巧芝
奶奶是二十岁上嫁给爷爷的。
那时,爷爷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钉鞋匠。他不仅手艺好,而且性情豪爽仗义。因此,十里儿乡都有他的朋友。爷爷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颇如现在人们描述的潇洒、英俊和干练。
奶奶的婚事就是由爷爷的朋友的父亲保媒,由奶奶偷着相看爷爷一回后,便一锤定音的。
奶奶小时,极任性。别的姐妹裹脚后,忸怩着连家门都懒得出,奶奶却在她母亲下地干活的间隙,抖开丈许长的白绫,满世界疯跑。后来,她跟我们讲,她就是不想裹脚,裹了脚就不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这样,奶奶拗过了自己的母亲,眼瞅着那双脚在长大长长。
奶奶的娘家是大户人家。这样的家庭教养出来的女儿必定贤淑、温婉,大家闺秀嘛。而且肯定是三寸的小脚金莲。行走时风摆杨柳般的婀娜多姿。但奶奶偏偏例外,她非但敢想敢干,泼辣大方,而且一双大脚冠压群芳。这样,奶奶的婚事就成了全家人关注的重点。附近门当户对的人家,纵然羡慕奶奶家的殷实和富足,也顾忌奶奶的大脚会招来闲言碎语。远一些的人家,一旦得知奶奶没有缠足,不管陪嫁多少,也不愿屈尊附就。奶奶的婚事于是几经周折,一拖再拖。
爷爷的朋友,和爷爷好得像一个人。眼见爷爷年近而立还未成亲,就央求父亲为爷爷物色人选。那老人颇有心机和远见,又深谙爷爷的个性。没用多长时间就打听到了奶奶待字闺中的前因后果。爷爷是走江湖的人,见多识广,加之思想开明,生性豁达,得知奶奶的遭遇后,不但没有嫌弃之意,而且还十分敬佩奶奶的勇敢无畏。这样,俩人都觉得是知音难觅,当下就换了庚帖,年底,奶奶就嫁了过来。
嫁前,奶奶的嫂子和姐妹们怕奶奶在下轿前出丑,想出各种办法掩饰奶奶的大脚。实在拗不过这些姐妹的好心,上轿前,奶奶硬是踮着五个脚趾撑上了一对红绣鞋。
爷爷这边儿的朋友们,早听说奶奶有一双大脚,奶奶的花轿刚一落地,有几个调皮后生就吆喝开了:院里的猪仔圈好没有?新媳妇下轿了,小心踩死猪仔!
因为这双大脚,奶奶在爷爷家受够了白眼和歧视。好在一切有爷爷扛着,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如果就这么下来,爷爷和奶奶也算得上一对情深意笃的恩爱夫妻。可是,奶奶的一双大脚,似乎注定了她一生坎坷不幸的命运。
祖爷爷这一脉,膝下只有爷爷和大爷爷弟兄俩人。也不知为何,那年春天,弟兄俩放着好好的本行不干,异想天开地买回一群羊。羊买来了,却谁也顾不上放。这样,只好雇了个羊倌。
一晃,半年过去了。这天,羊倌下山结算工钱,爷爷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交给大爷爷,一再叮咛让他务必递到羊倌手中。大爷爷不知用什么本事骗得羊倌上了山,当晚拿着羊倌的工钱进了赌场。一夜之间,大爷爷输得血本无归。
三天后羊倌下山找大爷爷要钱时,爷爷才知道自己的兄长如此嗜赌。偏那羊倌又不通情理,不肯通融几天。奶奶不忍看爷爷发愁,拿出了自己陪嫁首饰抵羊倌工钱。羊倌拿了首饰还不依不饶,扬言说不干了,没见过这么不守信誉的东家。爷爷在气头上和他口角了几句,羊倌竟摔下羊铲,扬长而去。
爷爷捡起羊铲上了山,偏遇上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雷雨。当人们找到爷爷时,爷爷已奄奄一息。从此后,爷爷就落下了筋髓痛的毛病,四处求医都说能保命就行了,要看好是不可能的。
生活的重担就这样压在了奶奶柔弱的双肩上。那时,爹才三岁,姑姑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那一年,爷爷才三十三岁。
我在奶奶的被窝里听上面那些故事的时候,世事沧桑的变幻,已使当年俊俏、能干的奶奶变成一个白发老妪了。爷爷还健在,我和奶奶睡觉的附加条件就是帮助爷爷穿脱衣服和端饭。爷爷有一条矮凳,我把碗筷放到矮凳上,看着爷爷用僵硬的、向下撇的手指艰难地挟起筷子,往嘴里送饭。
爷爷的朋友还很多。爷爷家的傍晚,热闹得像开了锅。我偎依在奶奶的怀里,听爷爷和他的老哥儿们山南海北地神侃。那些被我喊作爷爷的人,经常带一些吃用的东西给爷爷,有时,也给我捎一包瓜子或大豆来。爷爷捋一捋胡须,沉浸在一种不自在和窘迫的神态里。但爷爷只要看到奶奶,就会立即变得活泼和健谈起来。
我不认为奶奶家有那些爷爷出入就是一件丑事。那有什么啊,他们全是爷爷的朋友,帮帮爷爷和奶奶,这也算不了什么啊,若不是村里的小伙伴们一和我吵架就骂奶奶是老妖精,也许,我就永远也感觉不出那些人在奶奶面前的失态和异样。我不清楚老妖精为何物,便去问母亲。母亲知道了来龙去脉后,压低嗓子喝斥我,不准我对奶奶再提这件事,更不准我对奶奶的行为有任何怀疑和猜测。
但我还是朦朦胧胧地懂了。我从那些老男人的讪笑和他们含沙射影的隐喻里,真切地感觉到他们的不安分源自于奶奶,源自于奶奶的大脚和奶奶早已失去青春的面庞上。我不能容忍他们对爷爷的蔑视对奶奶的不恭。我有权利和义务保护自己的亲人。
那恶作剧多得惊人:在门顶上放石头;在通往我家的路上挖“闪人坑”,甚至在他们抽的旱烟里掺进风干的马粪面……
自然,被父母知道后,我又挨了好一顿打。父亲指着我的脑门教训我,要是我以后还敢这么做,他就把我尿尿的把式割下来喂狗。
那年月,大人们的事就这么神秘。也是啊,父母带着我们兄妹五人,成年忍饥挨饿,加上爷爷又常年卧病在床,可想我们的日子是如何的艰难和窘迫。奶奶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一年四季拣煤渣、拾破烂。奶奶的命,父亲总说,苦得不能再苦了。
常常是我还在被窝里躺着,奶奶已拣煤渣回来了。冬天的早上,奶奶进屋后,眼睛、眉毛上挂满了白霜,嘴冻得又青又紫,但她依然温和地笑着。用那双冻得冰凉、发僵的手捂一下我的脸,喃喃道:荣儿,给奶奶暖暖手……外面真冷呵。
爷爷寿终正寝。在奶奶的呵护里,他没受过丝毫的伤害和委屈。去世前,他握着奶奶的手嘱咐我父母,要好好善待奶奶。爷爷对奶奶说,一双大脚害你伺候了我一辈子,如有来生我定要加倍偿还。
奶奶哽咽着说不上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顿足捶胸。
是啊,有这样的爷爷,才有这样含辛茹苦地撑起这个家的奶奶。奶奶的双肩,一头是生活的重担,一头是儿女的前程。她一路走来,风风火火。那双大脚踏出的路,足以让我们深思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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