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闫曼丽:微不足道的

微不足道的

闫曼丽

早春。黄昏。街头。

游荡了一整天的风终于停歇了下来,娇憨地倚靠在黄昏的怀里,土头土脸,无遮无拦,简直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它的自由散漫得到了大家的纵容和宠溺。一个孩子可以有犯不完的错呀。

沉默的七岁的男孩,低头走在街边。沉甸甸的书包毫不留情地压在他瘦弱的肩上,压得男孩格外地孤独和落寞。

男孩在想念奶奶。他一直随奶奶住在乡下,去年,工作繁忙的父母把他从乡下接了回来上学。半年多了,他没有一天不在想念。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奶奶收拾好他的衣物,又一遍遍地翻看着一遍遍地抚摩着,一遍遍地叮嘱他好多话。然后,照例是他躺在被窝里,奶奶在一旁做针线。那是他的鞋垫,奶奶说他爱出脚汗,还说到了城里怕买不到正好合适的,从小到大一连做了十几副,这是最后的一只。所有的鞋垫上都是嫩绿的底黄色的花,是山坡上那些自由快乐的草的颜色,是那些有着小小心事略微忧郁的野菊的颜色,这是男孩最喜爱的颜色。记得有一次他摘回了一朵野菊,插在了奶奶的鬓边,奶奶笑得嘴也合不拢,对着镜子照了好半天。他看过奶奶年轻时抱着爸爸的相片,很漂亮,但他觉得此时镜子里的奶奶更好看。

那是个有雨的晚上,听着雨点敲打窗户,想到明天的山上又会有蘑菇,男孩一阵开心。他又想,奶奶手中的针线就像这雨,下到哪里,哪里的花和草就会美起来,美得就像前两天邻居家刚出嫁的那个姐姐。在窗外绵密的雨声里,在奶奶绵密的针脚里,男孩睡着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明天就要走。而这时,奶奶也缝完最后的一针,用牙咬断了线。奶奶把鞋垫一双双对好,包起来,和他的衣物放在一起。做完了这些,奶奶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空得无所适从,空得有些发慌,空得就像院子里那口闲置着的大缸,空得只剩下一阵胜似一阵的难过。奶奶不知干什么才好,睡是睡不着的。奶奶端详着男孩熟睡的脸,奶奶把男孩的衣服一件件地又叠了一回,该洗的都洗了,该缝的都缝了,整整齐齐的一摞。奶奶把脸贴在衣服上,一股熟悉的味道长驱直入,直闯到心里,赶都赶不走。闻着男孩的味道,奶奶的嘴瘪了又瘪。这时,梦里的男孩笑了,奶奶便也笑了。两行泪却是分明地从奶奶深陷的眼窝滑了出来。

无声无息地,雨停了。无声无息地,奶奶的灯亮了一夜。无声无息地,沉睡的夜对此浑然不知。只有对面山坡上的野菊看见了,她在黑暗中守望着奶奶,她知道奶奶流泪了,她陪着奶奶彻夜未眠。

黎明,太阳如约而至,面对野菊满脸的泪水,他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把野菊揽进怀抱,来不及擦拭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直到男孩上车,奶奶才松开紧紧牵着的手。车启动了,他从车窗看见奶奶撩起大襟褂擦眼泪,顷刻间,男孩生命中初次的忧伤在心中落地生根,而且是蓬勃旺盛,势不可挡。他不知道该怎样打开车窗,他的额头紧贴着玻璃,鼻子也压扁了,却无法触摸到奶奶的手。直到再也看不见奶奶了,男孩的眼泪才大滴滚落下来,砸在手上,砸出了一阵胜似一阵的难过。他不想让奶奶看到他流泪,就像奶奶也不想让他看到一样。然而,此时的他承载着奶奶的难过,胜过了自己的难过。男孩感到无措,无助。

车窗外熟悉的一切——山坡,麦地,草垛……还有他的伙伴们,二娃,黑蛋,小宝,爱流鼻涕的嘎子,梳着麻花辫的、好看的果果,都远远地站了,手里拿着他送给他们的画册。那是爸爸买的,他喜欢极了,但最后还是决定送给伙伴们。他看到嘎子的鼻涕又流出来了,他看到果果的辫子有一绺散落出来,他更无比真切地看到了伙伴们依依不舍的眼神。他想和他们再说说话,他想抓住外面飞着的那只蝴蝶再送给果果。然而,他和他们却是越来越远。像是魔法师在操纵着,是如此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巨大的忧伤潮水般涌来,裹挟着车里的孩子和车外的孩子。石头墙边,孩子们瘦小的身子站成一排,几只觅食的鸡扬起脖子,定定地朝向汽车这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孩子们的心事谁都不知道。当这一切在男孩的眼里一点点变小,消失,便化为大颗大颗的泪滴,不可阻挡,无法承受。所有熟悉的事物都含在了泪滴里,一一滑落下来,又都一一成为男孩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忧伤。

对于汽车的前方,男孩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只是那越来越逼近的陌生令他内心小小的忧伤无比柔弱,像经不起狂风的野菊,散落了一地的花瓣。于是,他得像战士保卫领地那样坚贞、执着地守护自己的内心,那里埋藏着无与伦比的、不可泄露的宝藏。

男孩告别了许多,却坚守着许多;男孩将要面对许多,却在拒绝着许多。城市越来越近,男孩睡着了。

太阳透过车窗,爬上男孩挂着泪痕的面庞,窥视着他的梦境。男孩梦见了美丽的山冈,山冈上的野菊迎风歌唱。

而此时,沉默的七岁的男孩,低头走在街边。

那颗最早亮的星星又恪尽职守地挂在了天边。一群鸽子擦着星星扑拉拉地飞了过去,去赴一个约会。整个冬天都是心事重重的树们,在风的劝导下,面色朗朗的,不再沉郁。小城散发着干净的气息,宛如山林里的那棵老树,心平气和,与世无争。这些,男孩喜欢。有小草从路边的砖缝里探出头来,就那么几株,却被男孩发现了,每天放学都蹲下身子和小草打招呼。小草一天比一天绿,一天比一天高,男孩也喜欢。

媚俗的霓虹灯争先恐后地朝着行人眨眼。油腻的爆炒味不甘落后,招摇过市。在风里游荡了一整天的废旧塑料袋,此时随便找个树枝什么的,懒洋洋靠上去,心不在焉,无所事事。就像奶奶隔壁的那个胖婶,总靠在大门口磕瓜子,邋里邋遢,懒散无聊。这些,男孩不喜欢。好几家烧烤店的门前摆放着装有鸽子的笼子,鸽子们挤挤挨挨,焦躁不安,彼此窃窃私语,惺惺相惜,却只能听天由命。油光满面的店主一边翻烤着肉串,一边数着兜里的钱币,那钱币同店主的手一样油污。面对鸽子悲哀的眼睛,男孩感到愤怒,却又无能为力,他只能和鸽子一样的悲哀。男孩更不喜欢店主和他脏污的钱币,在男孩眼里,那是残忍,是无情,是无法理解,是不可原谅。路上走着的男人和女人们,神色匆匆的,坦然悠闲的,满腹心事的,愤懑怨尤的。有握着手机打电话的,或慷慨激昂,或温情缠绵,或干脆简洁,或优柔寡断。整个街面同这些男人女人一样琢磨不定,暧昧模糊。这些,男孩也不喜欢。

小城是浮浅的,聒噪的,呆板的,冷漠的。男孩真的不喜欢。就像不喜欢每天回家时总在楼道里遇见的那个阿姨,她厚重的脂粉遮盖着的脸从未笑过,扬着头冷冰冰走过,只留下呛鼻子的香水味。妈妈说那是廉价的香水。这些都与男孩无关,只是这不舒服的浓香让他格外想念起野菊的味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小石子,攥在手心里,坚硬、温热的石子给了他些许踏实和抚慰,七岁的男孩又快乐起来。石子是他许多天前在路边捡的。当时,孤零零的石子一心一意地守候在他经过的路边。当他们闯入彼此的视线时,就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旧友,充满了惊喜与感动。这不迟不早、不偏不倚的邂逅,发生在冷漠呆钝的街头,发生在一个孩子和一颗石头之间,不为人知的,隐秘温情的。

男孩捧着石子,听到了风从田野吹过的声音,听到了野菊开放的声音,听到了树叶徐徐飘落的声音,听到了毛毛虫在树上爬过的声音,听到了山林的呼吸声,听到了自己心脏快乐的跳动声。石子也听到了。他们相知相契地对视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从身边走过,在这些人的眼里,男孩平淡无聊。所有的人都在忽略着一个与他们无关的细节。而这个被忽略的细节,音符一般跳跃在七岁男孩简单的心间,渗荡在七岁男孩简单的时光中,竟回转成了一段迷人的旋律。

从此,石子成了男孩到小城以来最为贴心的朋友,彼此了解,彼此熟谙。男孩诉说着自己的一切,石子微笑地倾听,听男孩说奶奶,说奶奶烙的葱花饼,说好闻的柴禾味,说奶奶守在灶旁,像灶里的火一样,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等着晚归的他。奶奶从不着急,也从不责骂。

平静、绵长、细碎的等待从奶奶的眼里出发,穿过山冈,穿过麦田,穿过草地,引领着男孩的童年不会迷路。

平静、绵长、细碎的等待从奶奶的眼里出发,很远很远的,男孩像小鸟一样从山林间飞翔而出,向着奶奶飞去。他和奶奶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从奶奶的肩头看过去,夕阳很美,风正微微地吹。

而此时,沉默的七岁的男孩,低头走在街边。

男孩的心情石子知道,同学嘲笑他的说话口音,他便打了那同学。自己的手也不知怎么蹭破了,已经结了血痂,隐隐还有些疼。奶奶叮嘱过的,不能和别人打架,他没有做到。

七岁的男孩站在街口,前方的路四通八达,可他不知道哪一条属于自己。山林里勇往直前的小鸟迷失了方向。男孩打架时也没流的眼泪,这时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迷朦的泪光里,小城的繁华是越发地遥不可及,越发地冷不可触。在这一瞬间,男孩无比分明地感到了奶奶的气息,听到了奶奶的声音。他也无比分明地知道,奶奶晓得他的心事,奶奶心疼他的流泪。男孩抬起结痂的手背抹了眼泪,小脸一片脏污。他把石子放进口袋,又按了按,昂起头,大步向前走去。

七岁的男孩向前走去,把七岁的心情放置了起来。

其实,谁都不知道,七岁的男孩正穿过林间,和奶奶抱在了一起。这时,夕阳很美,风正微微地吹。

闫曼丽,公务员,爱文字,爱华衣,爱美食,爱生命。1997年开始发表作品,出过文集,获过奖,任过当地作协主席。人到中年,惟愿随心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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