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 杨建英专栏

失落的乡村之

年夜饭

杨建英

大马村的年夜饭并不真的在夜里吃,差不多都是下午三四点钟就开始了。

当我“肉醉”晕头推开房门,奋力咳出卡在喉咙中的鱼刺时,泪眼朦胧地扭头看到,夕阳已经沉落到西院王四奶奶家西南角的枣树上。

这一年,我家的年夜饭格外丰盛。有肉、有鸡、还有鱼。肉,是年二十八,家里接到我爹从新疆寄来的十块钱(半夜排队)——卖的;鸡是一只进入更年期,且患有重度抑郁症的老母鸡(不产蛋)——宰的;至于鱼嘛,是我们从南河沟子里——摸的。

应该这么说,我们家的鱼是真鱼,就是不太“正经”。

那年月,村人眼中的正经鱼,就是邻村果各庄国营供销社中凭票供应的海鲜:“狗屎黄”的黄花鱼和“菜刀寒”的带鱼。

带鱼瞪着两只装傻充愣的大眼睛,身材挺直如锋利的宝剑,寒光闪闪地剐蹭着我们这些贫困人家的心灵。最可气的是,它们被草绳困住,吊在自行车的车把上,随车游艺于大街小巷,趾高气扬,跟活的一样。

我们家的鱼,活的,是正儿八经的河鲜。

年前的一天,我和二哥去邻村张庄“换面”(用麦子磨面,等不急,就直接用麦子换磨好的面粉,麸皮等都折合在内。)回来的时候抄近道跨越南河沟儿时,猛然发现这条入冬即干涸的小河,岸边一棵大柳树的根部居然有一个很大的洞,洞中居然有水,水中居然有鱼,鱼居然很多、很大,我的天那!

上前近视,潭不大,积水澄澈。“潭中鱼可十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见我来,并不慌乱,远房亲戚般羞涩地看着我。正当我纠结咋样把它们迎接出来时,一回头,我二哥已经脱下棉裤,趟入水中。

那些鱼可能对这坑前途暗淡的清水早就失去信心,自杀式的没怎么反抗,束手就擒了。两条大鲶鱼,四条“鲫瓜子”还有几条老大不小、不三不四的杂鱼,原本用来装麸皮的面口袋成了鱼篓,有小半袋子(左邻右舍,二秃子家均有份儿)。

三十打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这说的是“野猫儿”,在生态良好如原始社会的当年,本不是什么稀罕物。而鱼就不一样了!

不只是“连年有余”这个口彩好,它是那么的高贵与骄傲:悠游自在,与世无争。不像猪,泥淖相伴,秽草杂食;有别鸡,争食斗胜,小肚鸡肠。鱼的出现,极大地提升了我家那桌“徐娘半老”年夜饭的“逼格儿”。

白菜粉条、炖冻豆腐、凉拌海带、老母鸡汤、炸年糕,热豆包等都统统摆在与炖鱼为中心的“笸箩”周围——我们家没有炕桌,只把大圆笸箩反扣炕上。

一家人围坐一起,像同敲一面大鼓,每次伸手夹菜都惊心动魄——这都是常年不见或者“年不常见”的菜肴啊!它们与牙齿、舌头毫不纠缠,与喉咙擦肩而过,一头扑进五脏六腑,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紧密相拥,喜极而泣。

我家的炖鱼是正儿八经的“纯炖鱼”,绝无掺杂。我清楚地知道那些耀武扬威地买了带鱼的人家,那几条可怜的带鱼想独善其身,门儿都没有。与它们相伴的常常是半锅豆腐或者切成薄片儿的咸菜疙瘩。要想获得更多鲜香的海味,只能这么掺和。而这种“混搭销售、借位增粉”的伎俩,确是四十年前庄户人家玩剩下的。

实话实说,这顿大鱼大肉近乎“腐败”的年夜饭,并非想象中的美好,并没把我的灵魂吃出窍。相反,我却格外安分守己。针对这一状况,我娘一针见血地指出:自打一进正月,你就跟条饿狼一样地胡吃海塞!

嘻嘻,真滴嘢!

年糕刚蒸得,狼吞一块,差点被噎死;豆包馅儿刚“糗”好,虎咽一碗;生嚼了几条发好的海带;啃食过几块冻豆腐;用手指偷挖过一大疙瘩炼好的猪油,外加一大把油渣儿;炒花生抓一把,炒瓜子盛一兜儿;用老玉米换的一小捆粉条,到年三十已剩不到半捆......

咳出鱼刺,回到屋中,我一头扎到炕上酣然睡去。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过年的幸福,真就不是那一桌丰盛的年夜饭。而是,每天孩子的嘴不闲着,总有东西可嗅、可嚼、可吞咽。说到底:孩子是用嘴感知世界的。

收拾完家伙碗攙(音:chàn颤),我娘就准备包除夕饺子了。哦,对了,大马村的习俗,三十儿吃米饭或烙饼,除夕才吃饺子。

要包饺子先拌馅儿,猪肉白菜是神品。

猪肉:也包括猪肥油炼出来的油渣子。那年月,买猪肉讲究“五指膘”而非“五花肉”,为的就是能多出荤油与油渣(尽管被我偷吃许多,但在我娘的严防死守下,尚有余存);白菜:是邻村南上岗出的“小青口”。这种菜体形修长,外表看灰头土脸,实则鲜嫩多汁。

一切准备就绪,声势浩大的剁饺子馅儿节目上演了。

老舍在《正红旗下》小说中写道:“街上,祭神的花炮逐渐多起来。胡同里,每家都在剁饺子馅儿,响成一片。赶到花炮与剁饺子馅的声响汇合起来,就有如万马奔腾,狂潮怒吼......连最顽强的大狗也颤抖不已,不敢轻易出声”。

甭问了,看来这剁饺子馅儿却是咱老北京(无论城里乡下)的一景儿。

忽然想起,近年来,为了恢复古都风貌,咱们的建筑师艺术家没少费劲儿。胡同整旧如旧,叫卖吆喝成了民俗表演。我再想,有哪位行为艺术家,在整条胡同里再现一下,这一被老舍赞为:万马奔腾,狂潮怒吼的“剁馅儿大戏”,该是多么撼人心魄呀!

我就是被左邻右舍和家中排山倒海般的剁饺子馅儿声吵醒的。

一睁眼,透过玻璃窗看到夜色早已降临。几只鲜艳的“小火球”忽忽悠悠地飘进院子。这是小伙伴儿二春、刚子、陆三儿和大利子他们挑着灯笼找我来了。

我一挺身从炕上窜起,一场“囚禁终生记忆”的年终守岁游戏开始了!

作者简介

杨建英,男、北京人。现为新疆阿勒泰地区文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美丽乡村》等报刊。曾出版散文集《老山城》、随笔集《山城密码》、报告文学集《新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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