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恒礼:棉花地 | 就读这篇
棉花地
陈恒礼
记忆中的棉花地,现在已经看不到踪影了。虽然衣服照穿,没见过谁裸奔过——穿得少归穿得少,再少也喜欢穿纯棉的。每当走进田野,看不到曾经的棉花地,心里很是怅然若失。
我第一次种地,种的就是棉花。点穴,一个穴下二三粒种子,种子浸过了,刚露出尖白的芽。我第一次听到关于鬼怪妖狐的故事,也是在棉花地头,是一个病恹恹的看棉花人讲的。他说,有一次一个女鬼,陪着他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就抬不起头来了。村里人说他的火力不壮,阳气不足,挡不住阴气,就不让他再看棉花了,怕他真的出事,换年轻气血方刚的人去看。我也从此在晚上,再也不敢去棉花地头听故事了。我怕鬼。那个时候,棉花都是生产队种的。社员看棉花,防止社员偷棉花。我就想,这么可怕的夜晚,谁还敢去偷棉花,不怕遇到鬼啊?每一片棉花地里都有鬼,我听到过许多棉花地里出鬼的故事,一不小心,鬼就会把人抓住了。
我还真没听说过夜里谁抓到过偷棉花的人。又想,看棉花的人真的命好,睡大觉也能挣工分。他自己会不会偷呢?在那个缺衣少穿的年代,无论男女,没偷过生产队棉花的人,很难找到。一次偷的也不多,一把二把的,却都是好棉花。一个拾棉花的季节,可以偷回来一床棉被。生产队也派人搜身,搜出来的极少,那棉花都藏在身体的私秘处,怎么下手搜啊?何况,谁也不能保证搜身的人,自己身上没有。他还担心被反搜呢。大家全都装模作样,演得给真的一样。生产队长也心知肚明。社员家里好几口人才一床被啊,孩子连一件小棉袄也做不出来,冬天,怎么过呢?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估计,队长家里也有人偷棉花。
现在肯定是没有人去棉花地偷棉花了。没有人去冒那个风险,不值得,谁家还缺少棉衣棉被?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棉花地消失了呢?那可是人间最知冷暖的植物,与人们的生活紧密相连。性无论男女,情不分浓淡,年无论老幼,貌不分丑俊,棉花捧出来的都是热心热肺,公平、公正、厚德、乐善。
想一下,棉花最是有情物。有棉花地的时候,棉桃开了,太阳照在棉田里,一地白花花的亮,就感觉棉桃开得比太阳还亮。月亮照在棉田里,就感觉棉朵开得比月亮还白。棉花比太阳还亮,是亮得贴心,棉花比月亮还白,是白得温馨。无论多么长的冷夜,棉花对人不离不弃。无论是悲是苦,棉花总是如一股暖流,流进心扉。知疼知热的,是棉花。嘘寒问暖的,是棉花。种棉花的人,就有了温暖的希望。
我的故乡在苏北大平原上。古时有一条叫睢水的河流,从这里穿过。临水而居的故乡,因这条河流得了一个很古朴的名字——睢宁,这源自祈愿睢水安宁。可见,这条河流给故乡带来生长的同时,又带来了多少苦难和无法言说的沧桑。如今这条河流也同棉花地一样,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那些苦难和沧桑,也同泥沙一样沉入地下,不会复返了,唯有记忆无法抹去。故乡是一个农业大县,有着种植棉花的传统。小时候的棉花地一片连着一片,夏天是绿色的棉海,秋天是白色的棉海。故乡就是棉花的故乡。收获季节,收购点上的棉花垛,一垛接一垛的比着谁更高。路上拉棉的车,也高得看不见拉棉的人,只能看小山一样的棉花,在向前缓缓地移动,银一样的山会自己走动!一路上不小心让风给扯漏的棉花,在追逐着拉棉车,向小孩子奔跑着追赶大人。它们不愿意被抛弃啊!
大凡精美的事物都是耗费精力的,种棉花也是。费工费时,整地、浸种、播种、匀苗、除草、施肥、松土、培垄、拿杈、脱裤腿、打顶等几十道农序,又极易受到自然灾害的侵袭。春霜可致它死亡,害虫可致它绝收。好像最毒的农药都是为棉花准备。几里路之外,就可以闻到那股令生命窒息的味道。每到棉花生长的旺季,也是医院里最为担心的日子。社会上时不时地传出,他或她喝棉花药了这样的坏消息。可是,只要地里还种棉花,剧毒农药还是照用不误。那些用过的空药瓶,就随意地丢弃在水沟汪塘边,结果秧及鱼池,活命的鱼很少。
棉花大概是女子的属性吧,一生没见过它刚烈过,娴静得也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生长着自己果实。太阳照着它,它裂开棉桃,报以洁白无瑕的无声微笑。你想要它说话,需得有必备的条件,比如夏风,比如秋雨,摇动或轻弹着它的枝叶,它会发出细碎的声音,好像在问,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在棉花地里劳动的,也大多是女子,男子汉去棉花地,就成为了另类风景。女子们在棉花地里劳动,会唱那出拉魂腔——地方柳琴戏的俗称,戏文就叫《拾棉花》,唱的人从种棉一直唱到收棉,婉转忧伤中带着与生俱来的欢乐。少女的时候,在棉花地唱着爱情,甚至结出一朵甜蜜的吻。嫁为人妇后,就在棉花地里唱着奶孩子,有多少孩子在棉花地里生,在棉花地里长啊。游子身上衣,慈母手中线,那是棉花传递的温爱啊。一双鞋,一双袜,那是心仪的女子深情啊。没有棉花,她们也无法做得到。后来,人们穷其智慧,以各种材料来取代棉花,结果无法割舍人与棉花的感情,棉花重新贴到人们的身上,那些标签上无不显示出“纯棉”的字样。
一次去城乡结合部,在路边突然发现了棉花,可以很容易数出棵数来的棉花,长得十二分地茁壮,结着一身的桃子,只是还没有裂开小嘴。这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故乡,那无边无际的棉花地,那棉地里的拉魂腔和亲昵的私语。在故乡的棉田里走出来的女子,曾走向北京人民大会堂,受到伟大领袖的亲切接见,由此可知,伟大领袖也是热爱棉花的,新中国的大厦也是用棉花的温情浇铸起来的。哦,那个时候,我的故乡有纺织城的美誉,建起了数不清的与棉花有关的工厂——现在也还有,不过,用的是别处的棉花了。从纺织厂里走出的纺织姑娘,是人们羡慕的身影。从纺织厂里走出的工人大哥,挺直的腰杆也招人赞叹。他们都是棉花给的,等于是从棉花地里走出来的。故乡的棉,从他们的手里,走向了全世界,谁敢说丝绸之路上,没有故乡的棉花在行走呢?现在一带一路上,也肯定有棉花啊,只是没有我故乡的棉花罢了。但到了异国他乡,中国就是我的故乡了,所有的棉花,都是我故乡的棉花。比如,那些优质的新疆棉。新疆的棉花地,比我印象中的故乡棉花地,还要磅礴得多!但不如我故乡的棉花高大挺拔。故乡的棉花,可以与人等身齐眉,可以成为一片棉林的。我曾在一个农展会上,看到过一株一人多高的棉花,开满了一身堆雪般的棉絮,那真是令人惊叹的神奇哦,它把阳光星月,开成了自己一身的银白!
我怀念我故乡那些远去的棉花地。我祝它们在远方的岁月安好,结出来的都是美好的故事。
陈恒礼,男,江苏睢宁人,当过农民,做过工人,下过塞北,闯过关东,编过县报副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开始在江苏儿童、新华日报、美文、散文、散文天地、散文百家、雨花、青春、飞天、滇池、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散文选刊、小说选刊、海外文摘公开发表,有《气象》、《湛蓝的泥音》、《好人九歌》、《中国淘宝第一村》等六种行世。曾获首市全国“当代农民”小说征文大赛入选奖第一名,全国报纸副刊、华东报纸副刊、江苏省报纸副刊好作品评奖二、三等奖和优秀奖、编辑奖;获《海外文摘》文学奖、都市晨报图书奖等奖次十余次,《中国淘宝第一村》列江苏人民出版2015年度十大好书之首,并获浩然文学奖。目前工作在睢宁县文化馆,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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