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锄明月种梅花 | 卓玛专栏
自锄明月种梅花
卓玛
吾乡著名学者陈传席先生如此评价扬州八怪:“商业的局限,导致了扬州八怪的画格调不高,扬州八怪的画迎合了小市民的文化口味……扬州画家屈服买主、商人,商人要什么画,就画什么画,造成了扬州八怪的画格调低下。”语不惊人誓不休。花开自美,评说由人,金农的梅花在我的梦里从来都在盛开,那么清美隽永。
七月炎热的下午,省作协深扎采风活动之散文作家扬州社区行抵达扬州八怪纪念馆——扬州广陵区驼岭巷18号。持续高温天气,穿梭在扬州的大街小巷,挥汗如雨,微微头痛,着实有中暑症状。
负责接待的庞老师说,前面就是金农旧居,庞老师是当地著名的剪纸艺术家和山水画家,他儒雅地微笑着说起金农,我不禁欢喜。在八怪里,独爱金农,这也藏着小私缘由,因为金农姓金,我夫家也姓金,尽管这扯得有点远,八竿子打不着,幸好是古人,不会犯高攀不起的时髦错误。说起来,金农并非真正的广陵人,他本为钱塘人士,早年仕途阻隔,情志郁郁,游遍大清帝国的万水千山遣以释怀,晚年寓居扬州西方寺,他与扬州有甚深因缘。
转过几许庭院回廊,数杆翠竹掩映之中,是墨绿色玉石金农体的大字---金农寄居室,这寄居二字带着身世飘零的悲怆,像林黛玉的寄居贾府,终究是一个凄凉的结局,金农虽凄凉,但活了76岁,总比黛玉命好。
这原是西方寺的佛舍,小小的院落昏暗沉闷,在盛夏午后的热浪里,仿佛潮郁地生出苔藓来,在桂花树、枇杷树的映衬下,三间客房显得玲珑,客堂桌上摆着佛像,墙上挂着金农画作的高仿品,一幅墨荷卷轴。金农一生向佛,自称为如来最小弟子,曾画无数莲花佛像。两侧分别为画室和起居室。今人修旧如旧,想还原金农当日生活,终究只是想象中的场景,世间诸事无常,刹那生灭,时空辗转变幻最终指向空性,此时的金农不知是否在西方的莲池里结跏趺坐,在广阔的时空态中,时间的概念幽玄,百年可以只是一念,古人传奇小说中常说:天上一天,人间数年。那么,此刻,金农,也许正在俯瞰曾经的院落,佛院苔痕重,往来俗人多。
房檐下的那株芭蕉冉冉的,翠色欲滴,风在硕大的叶片上弹拨,微妙音声如江南丝竹,欲落未落。蕉叶可以覆鹿,金农似乎不爱鹿,鹿即禄也,他一生布衣,早年应试不第,怀才不遇,与官无缘。他只爱鹤和梅花。他在墨梅上题诗:蜀僧书来日之昨,先问梅花后问鹤,野梅瘦鹤各平安,只有老夫病腰脚……月夜画梅鹤在侧,鹤舞一回清人魂,画梅乞米寻常事,那得高流送来玉,我竟长饥鹤缺粮,携鹤且抱梅花睡。
这是金农晚年的写照,妻亡无子,古寺青灯,僧侣为友,抄经卖画为生,生活时常窘迫,骨骼愈显清奇,性情古奥孤僻,亦如老梅。携鹤抱梅的情结,可作林和靖的知己。
看金农的梅花,浓墨干笔画老树虬枝,逸笔草草圈点花瓣,那么随意和无心,散淡缈远,万朵飘逸,每一朵都那么清冷烂漫,似开在青云端,仙风吹动纸上墨气,仿佛维摩诘的漫天花雨。自言“天大寒时香千里,”何止千里,那股子清香可以遍满虚空,而空无所染。
赏画要赏画家的心印之作,有人说金农涉笔即古,脱尽画家习气。这是客观的。
彼时金农窘迫,但这窘迫里亦不失高贵,有时“岁得千金,亦随手散去”,从容大气,不拘小节,非普通人贪欲膨胀糊涂荒谬不明事理的窘迫,他是魏晋风度,洒脱不羁,人鹤俱饥之时,画梅乞米,作一些商业画谋生也是情理之事,扬州盐商多,财富积累的高度和精神高度向来不可等同,一些画作有应付敷衍之嫌完全可以理解,给不懂的俗人无需要太好,买椟还珠乃至暴殄天物才是真正的浪费。金农喜欢题字,他的字在八怪中成就最高,颇多金石趣味,自创漆书有铿锵之声,超脱于楷隶,幽奇闲冷,苍然奇绝,浑朴钝拙,天真无机,后无来者。
王昶在《蒲褐山房诗话》中这样形容金农,“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然遇同志者,未尝不熙怡自适也”。
金农与八怪之一的郑燮(板桥)交好,与金农不同之处,郑燮尚且在山东做过几年县令,后被诬告罢官,两袖清风归去来,心情可想而知,回扬州只画竹子,石头,兰花,“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苏轼的这首诗我总以为是给郑燮早早预备好的。郑先生从不画山水人物。他与金农心意相通,常常把酒言欢,歌以永日。金农也画瘦竹,并题“磨墨五升,画此狂竹,不钓阳鲚,而钓诸侯也。”满纸清高疏狂之气。梅花和竹子都是精神领域里最高冷的物语和意像,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好比佛之秘印心法,最上乘的法器才堪受持。
金农最是古今性情中人,魏晋风骨的遗传密码在血液里发酵奔流,精通书画金石,诗文琴曲,是扬州八怪的核心人物,他半生潦倒,悲欣交织,他是一株矍铄老梅,与胭脂水粉、缠绵温雅的扬州形成气韵互补的亲密关系。十年一觉扬州梦,他的梦与俗人太多不同。
微观文艺人物的肌理,似乎有一种规律可循,特别杰出的文艺家往往活时悲催,历经辛酸坎坷,比如曹雪芹,比如金农,徐渭,朱耷,倪瓒等等。苦难是上苍最为隆重的馈赠。《维摩诘经》中说:“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苦难原是最丰富深邃的生命滋养,只有烦恼而黑暗的淤泥中,才能开出最为神秘奇绝的千叶莲花,一莲涌出,金光灿然,大地起八方震动。
走出金农寄居室,见巨大的琼花树和古银杏树,湖石荫凉之下清泉一泓,锦鲤数尾悠然游动,上书莲池映月,为旧日风物,想必金农当年作画抄经疲倦之时,亦会信步到此。月华之夜,西方寺树影婆娑,莲花朵朵,西方世界的莲池里,青莲白莲,七彩莲花,大如车轮,殊妙香洁,总有一朵,是为金农而盛开的,他的花,梅或莲都是从他生命的烈火中痛不可抑地开出来,香飘千载,缭绕不散。
卓玛,江苏省作协会员,徐州市十佳潜力青年作家。喜昆曲,好美器,爱花成癖。布衣素食,于雨花深雪里,扫花烹茶,煮字待客,坐听云里梵音。作品散见于《雨花》《延河》《阳光》《散文选刊》《安徽文学》《时代文学》《海外文摘》《青海湖》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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